한문 교양(사서삼경, 제자백가)

唐宋八家文, 당송팔대가, 당송팔대가문, 당송팔가문, 21-25권, 동양고전, 중국명문

일이삼선생 2023. 6. 23. 22:26
반응형

唐宋八家文卷二十一  
  
  屈到嗜芰論  
屈到嗜芰  有疾  召其宗老而屬之曰  祭我心以芰  及祥  宗老將薦芰  
屈建命去之  君子曰  不違而道  唐柳宗元非之曰  屈子以禮之末  
忍絶其父將死之言  且禮有齋之日  思其所樂  思其所嗜  
子木去芰  安得爲道  甚矣柳子之陋也  子木  楚卿之賢者也  夫豈不知爲人子之道  
事死如事生  況於將死丁寧之言  棄而不用  
人情之所忍乎  是必有大不忍於此者  而奪其情也  夫死生之際  
聖人嚴之  薨於路寢  不死於婦人之手  至於結冠纓啓手足之末  
不敢不勉  其於死生之變  亦重矣  父子平日之言  可以恩掩義  
至於死生至變之際  豈容以私害公乎  曾子有疾  稱君子之所貴乎道者三  
孟僖子卒  使其子學禮於仲尼  管仲病  勸桓公去三豎  
夫數君子之言  或主社稷  或勤於道德  或訓其子孫  雖所趣不同  
然皆篤於大義  不私其躬也如是  今赫赫楚國  若敖氏之賢  聞於諸侯  
身爲正卿  死不在民  而口腹是憂  其爲陋亦甚矣  使子木行之  
曰人誦之  太史書之  天下後世  不知夫子之賢  而唯陋是聞  
子木其忍爲此乎  故曰  是必有大不忍者而奪其情也  然禮之所謂思其所樂  
思其所嗜  此言人子追思之道也  曾晳嗜羊棗  而曾子不忍食  
父沒而不能讀父之書  母沒而不能執母之器  皆人子之情自然也  
豈待父母之命耶  今薦芰之事  若出於子則可  自其父命則爲陋耳  
豈可以飮食之故  而成父莫大之陋乎  曾子寢疾  
曾元難於易簀  曾子曰  君子之愛人也以德  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  
若以柳子之言爲然  是曾元爲孝子  而曾子顧禮之末易簀於病革之中  
爲不仁之甚也  中行偃死  視不可含  范宣子盟而撫之曰  事吳敢不如事主  
猶視  欒懷子曰  主苟終  所不嗣事於齊者  有如河  
乃瞑  嗚呼  范宣子知事吳爲忠於主  而不知報齊以成夫子憂國之美  
其爲忠則大矣  古人以愛惡比之美疢藥石  曰石猶生我  
疢之美者  其毒滋多  由是觀之  柳子之愛屈到  是疢之美  子木之違父命  
爲藥石也哉  
  論商鞅  
商鞅用於秦  變法定令  行之十年  秦民大悅  道不拾遺  山無盜賊  
家給人足  民勇於公戰  怯於私鬪  秦人富彊  天子致胙於孝公  
諸侯畢賀  藥子曰  此皆戰國之遊士  邪說詭論  而司馬遷闇於大道  
取以爲史  吾嘗以爲遷有大罪二  其先黃老  後六經  退處士  
進姦雄  蓋其小小者耳  所謂大罪二  則論商鞅桑弘羊之功也  
自漢以來  學者恥言商鞅弘羊  而世主獨甘心焉  皆陽諱其名  
而陰用其實  甚者則名實皆宗之  庶幾其成功  此司馬遷之罪也  
秦固天下之彊國  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  修其政刑  十年不爲聲色畋遊之所敗  
雖微商鞅  有不富彊乎  秦之所以富彊者  孝公敦本力穡之效  
非鞅流血剝骨之功也  而秦之所以見疾於民  如豺虎毒藥  
一夫作難而子孫無遺種  則鞅實使之  至於桑弘羊斗筲之才  
穿窬之智  無足言者  而遷之言曰  不加賦而上用足  善乎司馬光之言也  
曰天下安有此理  天地所生  財貨百物  止有此數  不在民則在官  
譬如雨澤  夏澇則秋旱  不加賦而上用足  不過設法陰奪民利  
其害甚於加賦也  二子之名在天下  如蛆蠅類穢也  言之則汙口舌  
書之則汙簡牘  二子之術用於世者  滅國殘民  覆族亡軀者相踵也  
而世主獨甘心焉何哉  樂其言之便己也  夫堯舜禹湯  
世主之父師也  諫臣弼士  世主之藥石也  恭敬慈儉  勤勞憂畏  
世主之繩約也  今使世主日臨父師  而親藥石  履繩約  非有所樂也  
故爲商鞅弘羊之術者  必先鄙堯笑舜  而陋禹也  曰所謂賢主者  
專以天下適己而已  此世主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  世有食鍾乳烏喙而縱酒色  
以求長年者  蓋始於何晏  晏少而富貴  故服寒食散以濟其欲  
無足怪者  彼之所爲  足以殺身滅族者  日相繼也  
得死於寒食散  豈不幸哉  而吾獨何爲効之  世之服寒食散  疽背嘔血者相踵也  
用商鞅桑弘羊之術  破國亡宗者皆是也  然而終不悟者  
樂其言之美便  而忘其禍之慘烈也  
  荀卿論  
嘗讀孔子世家  觀其言語文章  循循莫不有規矩  不敢放言高論  
言必稱先王  然後知聖人憂天下之深也  茫乎不知其畔岸  而非遠也  
浩乎不知其津涯  而非深也  其所言者  匹夫匹婦之所共知  
而所行者  聖人有所不能盡也  嗚呼是亦足矣  使後世有能盡吾說者  
雖爲聖人無難  而不能者  不失爲寡過而已矣  子路之勇  子貢之辯  
冉有之智  此三者  皆天下之所謂難能而可貴者也  然三子者  
每不爲夫子之所悅  顔淵黙然不見其所能  若無以異於衆人者  
而夫子亟稱之  且夫學聖人者  豈必其言之云爾哉  亦觀其意之所嚮而已  
夫子以爲後世必有不足行其說者矣  必有竊其說而爲不義者矣  
是故其言平易正直  而不敢爲非常可喜之論  要在於不可易也  
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  旣而焚滅其書  大變古先聖王之法  
於其師之道  不啻若寇讐  及今觀荀卿之書  然後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  
皆出於荀卿  而不足怪也  荀卿者喜爲異說而不讓  敢爲高論而不顧者也  
其言愚人之所驚  小人之所喜也  子思孟軻  世之所謂賢人君子也  
荀卿獨曰  亂天下者  子思孟軻也  天下之人  
如此其衆也  仁人義士  如此其多也  荀卿獨曰  人性惡  桀紂性也  
堯舜僞也  由是觀之  意其爲人必也剛愎不遜  而自許太過  
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  今夫小人之爲不善  猶必有所顧忌  是以夏商之亡  
桀紂之殘暴  而先王之法度禮樂刑政  猶未至於絶滅而不可考者  
是桀紂猶有所存  而不敢盡廢也  彼李斯者  獨能奮而不顧  
焚燒夫子之六經  烹滅三代之諸侯  破壞周公之井田  此亦必有所恃者矣  
彼見其師歷詆天下之賢人  自是其愚  以爲古先聖王皆無足法者  
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時之論  而不知其禍之至於此也  
其父殺人報仇  其子必且行刦  荀卿明王道  述禮樂  而李斯以其學亂天下  
其高談異論  有以激之也  孔孟之論  未嘗異也  而天下卒無有及者  
苟天下果無有及者  則尙安以求異爲哉  
  韓非論  
聖人之所爲惡夫異端  盡力而排之者  非異端之能亂天下  而天下之亂所由出也  
昔周之衰  有老聃  莊周  列禦寇之徒  更爲虛無淡泊之言  
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說  紛紜顚倒  而卒歸於無有  由其道者  
蕩然莫得其當  是以忘乎富貴之樂  而齊乎死生之分  此不得志於天下  
高世遠擧人之人  所以放心而無憂  雖非聖人之道  
而其用意固亦無惡於天下  自老聃之死百餘年  有商鞅韓非  著書言治天下無若刑名之賢  
及秦用之  終於勝廣之亂  敎化不足  而法有餘  
秦以不祀  而天下被其毒  後世之學者  知申韓之罪  而不知老聃莊周之使然  
何者仁義之道  起於夫婦父子兄弟相愛之間  
而禮法刑之原  出於君臣上下相忌之際  相愛則有所不忍  相忌則有所不敢  
不敢與不忍之心合  而後聖人之道得存乎其中  今老聃莊周論君臣父子之間  
汎汎乎若萍游於江湖  而適相値也  夫是以父不足愛  
而君不足忌  不忌其君  不愛其父  則仁不足以懷  義不足以勸  
禮樂不足以化  此四者皆不足用  而欲置天下於無有  
夫無有  豈誠足以治天下哉  商鞅韓非求爲其說而不得  得其所以輕天下  
而齊萬物之術  是以敢爲殘忍而無疑  今夫不忍殺人  而不足以爲仁  
而仁亦不足以治  則是殺人不足以爲不仁  而不仁亦不足以亂天下  
如此則擧天下  唯吾之所爲  刀鋸斧鉞  何施而不可  
昔者夫子未嘗一日易其言  雖天下之小物  亦莫不有所畏  今其視天下  
眇然若不足爲者  此其所以輕殺人歟  太史遷曰  申子畀畀施於名實  
韓子引繩墨  切事情明是非  其極慘覈少恩  皆原於道德之意  
嘗讀而思之  事固有不相謀而相感者  莊老之後  其禍爲申韓  
由三代之衰  至於今  凡所以亂聖人之道者  其弊固已多矣  
而未知其所終  奈何其不爲之所也  
  論養士  
春秋之末  至於戰國  諸侯卿相  皆爭養士  自謀夫說客  談天雕龍  
堅白同異之流  下至擊劍扛鼎  雞鳴狗盜之徒  莫不賓禮  靡衣玉食  
以館於上者  何可勝數  越王句踐  有君子六千人  魏無忌  
齊田文  趙勝黃歇  呂不韋  皆有客三千人  而田文招致任俠姦人六萬家於薛  
齊稷下  談者亦千人  魏文侯  燕昭王太子丹  
皆致客無數  下至秦漢之間  張耳陳餘號多士  賓客厮養  皆天下豪傑  
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  其略見於傳記者如此  度其餘  當倍官吏  
而半農夫也  此皆姦民 國者  民何以支  而國何以堪乎  
蘇子曰  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  國之有姦也  猶鳥獸之有猛鷙  昆蟲之有毒螫也  
區處條理  使各安其處  則有之矣  鋤而盡去之  
則無此道也  吾考之世變  知六國之所以久存  而秦之所以速亡者  
蓋出於此  不可以不察也  夫智勇辯力  此四者  皆天民之秀傑者也  
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人  皆役人以自養者也  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貴  
與此四者共之  此四者不失職  則民靖矣  四者雖異  先王因俗設法  
使出於一  三代以上出於學  戰國至秦出於客  漢以後出於羣縣吏  
魏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  隋唐至今出於科擧  雖不盡然  
取其多者論之  六國之君  虐用其民  不減始皇二世  然當是時  
百姓無一人叛者  以凡民之秀傑者  多以客養之不失職也  其力耕以奉上  
皆椎魯無能爲者  雖欲怨叛  而莫爲之先  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卽亡也  
始皇初欲逐客  用李斯之言而止  旣幷天下  則以客爲無用  
於是任法而不任人  謂民可以恃法而治  謂吏不必才  取能守吾法而已  
故隳名城  殺豪傑  民之秀異者  散而歸田畝  向之食於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  
皆安歸哉  不知其能槁項黃馘  以老死於布褐乎  
抑將輟耕太息以竢時也  秦之亂  雖成於二世  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  
有以處之  使不失職  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  
縱百萬虎狼於山林  而饑渴之  不知其將噬人  世以始皇爲智  吾不信也  
楚漢之禍  生民盡矣  豪傑宜無幾  而代相陳豨  從車千乘  
蕭曹爲政  莫之禁也  至文景武之世  法令至密  然吳濞  淮南梁王  
魏其  武安之流  皆爭致賓客  世主不問也  豈懲秦之禍  
以爲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  故少寬之  使得或出於此也邪  若夫先王之政  
則不然  曰君子學道則愛人  小人學道則易使  嗚呼此豈秦漢之所及哉  
  
  論始皇漢宣  
秦始皇帝時  趙高有罪  蒙毅按之當死  始皇赦而用之  長子扶蘇好直諫  
上怒  使北監蒙恬兵於上郡  始皇東遊會稽  並海走琅邪  
少子胡刻  李斯  蒙毅  趙高從  道病  使蒙毅還禱山川  未及還  
上崩  李斯趙高矯詔立胡刻  殺扶蘇蒙恬蒙毅  卒以亡秦  蘇子曰  
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  使內外相形  以禁奸備亂者  可謂密矣  蒙恬將三十萬人  
威振北方  扶蘇監其軍  而蒙毅侍帷幄爲謀臣  雖有大奸賊  
敢睥睨其間哉  不幸道病  禱祠山川  尙有人也  而遣蒙毅  
故高斯得成其謀  始皇之遣毅  毅見始皇病  太子未立  而去左右  
皆不可以言智  雖然天之亡人國  其禍敗必出於智所不及  
聖人爲天下  不恃智以防亂  恃吾無致亂之道耳  始皇致亂之道  
在用趙高  夫閹尹之禍  如毒藥猛獸  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  自書契以來  
惟東漢呂彊  後唐張承業  二人號稱善良  豈可望一二於千萬  
以徼必亡之禍哉  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  如漢桓靈  唐肅代  
猶不足深怪  始皇漢宣皆英主  亦湛於趙高恭顯之禍  彼自以爲聰明人傑也  
奴僕熏腐之餘  何能爲  及其亡國亂朝  乃與庸主不異  
吾故表而出之  以戒後世人主  如始皇漢宣者  或曰  李斯佐始皇定天下  
不可謂不智  扶蘇親始皇子  秦人戴之久矣  陳勝假其名  
猶足以亂天下  而蒙恬持重兵在外  使二人不卽受誅而復請之  則斯高無遺類矣  
以斯之智  而不慮此何哉  蘇子曰  嗚呼秦之失道  
有自來矣  豈獨始皇之罪  自商鞅變法  以殊死爲經典  以參夷爲常法  
人臣狼顧脅息  以得死爲幸  何暇復請  方其法之行也  求無不獲  
禁無不止  鞅自以爲軼堯舜而駕湯武矣  及其出亡而無所舍  
然後知爲法之弊  夫豈獨鞅悔之  秦亦悔之矣  荊軻之變  持兵者熟視始皇環柱而走  
莫之救者  以秦法重故也  李斯之立胡亥  
不復忌二人者  知威令之素行  而臣子不敢復請也  二人之不敢請  
亦知始皇之鷙悍  而不可回也  豈料其僞也哉  周公曰  平易近民  
民必歸之  孔子曰  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  其恕矣乎  夫以忠恕爲心  
而以平易爲政  則上易知  而下易達  雖有賣國之姦  無所投其隙  
倉卒之變  無自發焉  然其令行禁止  蓋有不及商鞅者矣  
而聖人終不以彼易此  商鞅立信於徙木  立威於棄灰  刑其親戚師傅  
積威信之極  以及始皇  秦人視其君  如雷電鬼神不可測也  
古者公族有罪  三宥然後制刑  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而不忌  太子亦不敢請  
則威信之過也  故夫以法毒天下者  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  
漢武與始皇  皆果於殺者也  故其子如扶蘇之仁  則寧死而不請  
如戾太子之悍  則寧反而不訴  知訴之而不察也  戾太子豈欲反者哉  
計出於無聊也  故爲二君之子者  有死與反而已  
李斯之智  蓋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反也  吾又表而出之  以戒後世人主之果於殺者  
  
  論范增  
漢用陳平計  間疎楚君臣  項羽疑  范增與漢有私  稍奪其權  增大怒曰  
天下事大定矣  君王自爲之  願賜骸骨歸卒伍  歸未至彭城  
疽發背死  蘇子曰  增之去善矣  不去羽必殺增  獨恨其不蚤耳  
然則當以何事去  增勸羽殺沛公  羽不聽  終以此失天下  當於此去耶  
曰  否  增之欲殺沛公  人臣之分也  羽之不殺  猶有人君之度也  
增曷爲以此去哉  易曰  知幾其神乎  詩曰  相彼雨雪  
先集維霰  增之去  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  陳涉之得民也  
以項燕扶蘇  項氏之興也  以立楚懷王孫心  而諸侯畔之也  以弑義帝  
且義帝之立  增爲謀主矣  義帝之存亡  豈獨爲楚之盛衰  
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  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  羽之殺卿子冠軍也  
是弑義帝之兆也  其弑義帝  則疑增之本也  豈必待陳平哉  
物必先腐也  而後蟲生之  人必先疑也  而後讒入之  陳平雖知  
安能間無疑之主哉  吾嘗論  義帝天下之賢主也  獨遣沛公入關  
而不遣項羽  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  而擢以爲上將  不賢而能如是乎  
羽旣矯殺卿子冠軍  義帝必不能堪  非羽弑帝  則帝殺羽  
不待知者而後知也  增之意也  夫豈獨非其意  將必力爭而不聽也  
不用其言  而殺其所立  羽之疑增  必自是始矣  方羽殺卿冠軍  
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  君臣之分未定也  爲增計者  力能誅羽則誅之  
不能則去之  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  增年已七十  合則留  
不合則去  不以此時  明去就之分  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  
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  增不去  項羽不亡  嗚呼增亦人傑也哉  
  留侯論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  必有過人之節  人情有所不能忍者  匹夫見辱拔劍而起  
挺身而鬪  此不足爲勇也  天下有太勇者  卒然臨之而不驚  
無故加之而不怒  此其所挾持者甚大  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於圮上之老人也  
其事甚怪  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  
出而試之  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  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  而世不察以爲鬼物  
亦已過矣  且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  秦之方盛也  
以刀鋸鼎鑊  待天下之士  其平居無罪夷滅者  不可勝數  雖有賁育無所獲施  
夫持法太急者  其鋒不可犯  而其勢未可乘  子房不忍忿忿之心  
以匹夫之力  而逞於一擊之間  當此之時  子房之不死者  
其間不能容髮  蓋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  何者其身之可愛  
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  子房以蓋世之才  不爲伊尹太公之謀  
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  以僥倖於不死  此圮上之老人  
所爲深惜者也  是故倨傲稚腆  而深折之  彼其能有所忍也  然後可以就大事  
故曰  孺子可敎也  楚莊王伐鄭  鄭伯肉袒牽羊以迎  
莊王曰  其君能下人  必能信用其民矣  遂舍之  句踐之困於會稽而歸  
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   且夫有報人之志  而不能下人者  
是匹夫之剛也  夫老人者  以爲子房才有餘  而憂其度量之不足  
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  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  何則  非有平生之素  
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  而命以僕妾之役  油然而不怪者  此固秦皇帝之所不能驚  
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帝之所以勝  而項籍之所以敗者  
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  項籍惟不能忍  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  
高祖忍之  養其全鋒  而待其弊  此子房敎之也  
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  高祖發怒見於辭色  由此觀之  猶有剛彊不忍之氣  
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  以爲魁梧奇偉  
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  不稱其志氣  嗚呼此其所以爲子房歟  
  賈誼論  
非才之難  所以自用者實難  惜乎  賈生王者之佐  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  則必有所待  所就者大  則必有所忍  
古之賢人  皆有可致之才  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  未必皆其時君之罪  
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  如其所言  雖三代何以遠過  
得君如漢文  猶且以不用死  然則是天下無堯舜  終不可以有所爲耶  
仲尼聖人  歷試於天下  苟非大無道之國  皆欲勉强扶持  庶幾一日得行其道  
將之荊  先之以子夏  申之以冉有  君子之欲得其君  
如此其勤也  孟子去齊  三宿而後出晝  猶曰  王其庶幾召我  
君子之不忍棄其君  如此其厚也  公孫丑問曰  夫子何爲不豫  
孟子曰  方今天下  舍我其誰哉  而吾何爲不豫  君子之愛其身  
如此其至也  夫如此而不用  然後知天下之果不足與有爲  而可以無憾矣  
若賈生者  非漢文之不用生  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  
而授之文帝  灌嬰連兵數十萬  以決劉呂之雌雄  又皆高帝之舊將  
此其君臣相得之分  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賈生洛陽之少年  
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  而謀其新  亦已難矣  爲賈生者  
上得其君  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  優游浸漬  而深交之  
使天子不疑  大臣不忌  然後擧天下  而惟吾之所欲爲  不過十年  
可以得志  安有立談之間  而遽爲人痛哭哉  觀其過湘  爲賦以弔屈原  
悲鬱憤悶  趯然有遠擧之志  其後卒以自傷哭泣  至於夭絶  
是亦不善處窮者也  夫謀之一不見用  安知終不復用也  不知黙黙以待其變  
而自殘至此  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  才有餘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  必有遺俗之累  是故非聰明睿哲不惑之主  則不能全其用  
古今稱苻堅得王猛於草莽之中  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  
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  以此哉  愚深悲賈生之志  故備論之  
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  則知其有狷介之操  一不見用  則憂傷病沮  
不能復振  而爲賈生者  亦愼其所發哉  
  鼂錯論  
天下之患最不可爲者  名爲治平無事  而其實有不測之憂  坐觀其變  
而不爲之所  則恐至於不可救  起而强爲之  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  
唯仁人君子豪傑之士  爲能出身爲天下犯大難  以求成大功  
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間  而苟以求名者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  
無故而發大難之端  吾發之  吾能收之  然後能免難於天下  
事至而循循焉  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  則天下之禍必集於我  昔者鼂錯盡忠爲漢謀弱山東之諸侯  
諸候並起  以誅錯爲名  而天子不察  
以錯爲之說  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  而不知錯之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  不唯有超世之才  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  昔禹之治水  
鑿龍門決大河  而放之海  方其功之未成也  蓋亦有潰冒衝突可畏之忠  
惟能前知其當然  事至不懼  而徐爲之所  是以得志於成功  
夫以七國之彊而驟削之  其爲變豈足怪哉  錯不於此時捐其身  
爲天下當大難之衝  而制吳楚之命  乃爲自全之計  欲使天子自將  
而己居守  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  己欲求其名  安所逃其患  
以自將之至危  與居守之至安  己爲難首  擇其至安  而遺天子以其至危  
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惋而不平者也  當此之時  雖無袁盎  
錯亦未免于禍  何者己欲居守  而使人主自將  以情而言  天子固已難之矣  
而重違其議  是以袁盎之說  得行於其間  使吳楚反  
錯以身任其危  日夜淬礪  東向而待之  使不至於累其君  則天子將恃之以爲無恐  
雖有百盎  可得而間哉  嗟夫世之君子  欲求非常之功  
則無務爲自全之計  使錯自將而擊吳楚  未必無功  
唯其欲自固其身  而天子不悅  奸臣得以乘其隙  錯之所以自全者  
乃其所以自禍歟  
  
  唐宋八家文卷二十二  
  
  策略  一  
天下治亂皆有常勢  是以天下雖亂  而聖人以爲無難者  其應之有術也  
水旱盜賊  人民流離  是安之而已也  亂臣割據  四分五裂  
是伐之而已也  權臣專制  擅作威福  是誅之而已也  四夷交侵  
邊鄙不寧  是攘之而已也  凡此數者  其於害民 國  爲不少矣  
然其所以爲害者有狀  是故其所以救之者有方也  天下之患莫大於不知其然而然  
不知其然而然者  是拱手而待亂也  國家無大兵革幾百年矣  
不下有治平之名  而無治平之實  有可憂之勢  而無可憂之形  
此其有未測者也  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盜賊  人民流離之禍  
而咨嗟怨憤  常若不安其生  非有亂臣割據  四分五裂之憂  而休養生息  
常若不足於用  非有權臣專制  擅作威福之弊  而上下不交  
君臣不親  非有四夷交侵  邊鄙不寧之災  而中國皇皇  常有外憂  
此臣所以大惑也  今夫醫之治病  切脈觀色  聽其聲音  而知病之所由起  
曰  此寒也  此熱也  或曰  此寒熱之相搏也  及其他無不可爲者  
今且有人  怳然而不樂  問其所苦且不能自言  
則其受病有深而不可測者矣  其言語飮食  起居動作  固無以異於常人  
此庸醫之所以爲無足憂  而扁鵲倉公之所以望而驚也  其病之所由起者深  
則其所以治之者  固非鹵莽因循苟且之所能去也  
而天下之士  方且掇拾三代之遺文  補葺漢唐之故事  以爲區區之論可以濟世  
不已疎乎  方今之勢  苟不能滌蕩振刷  而卓然有所立  
未見其可也  臣嘗觀西漢之衰  其君皆非有暴鷙淫虐之行  特以怠惰弛廢  
溺於宴安  畏期月之勞  而忘千載之患  是以日趨於亡  
而不自知也  夫君者天也  仲尼贊易稱天之德  曰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  
由此觀之  天之所以剛健而不屈者  以其動而不息也  
惟其動而不息  是以萬物雜然  各得其職而不亂  其光爲日月  
其文爲星辰  其威爲雷霆  其澤爲雨露  皆生於動者也  使天而不知動  
則其塊然者  將腐壞而不能自持  況能以御萬物哉  苟天子一日赫然奮其剛明之威  
使天下明知人主欲有所立  則智者願效其謀  
勇者樂致其死  縱橫顚倒  無所施而不可  苟人主不先自斷於中  
羣臣雖有伊呂稷契  無如之何  故臣特以人主自斷而欲有所立爲先  
而後論所以爲立之要云  
  策略  四  
天子與執政之大臣  旣已相得  而無疑  可以盡其所懷  直己而行道  
則夫當今之所宜先者  莫如破庸人之論以開功名之門  而後天下可爲也  
夫治天下  譬如治水  方其奔衝潰決  騰涌漂蕩  而不可禁止也  
雖欲盡人力之所至  以求殺其尺寸之勢  而不可得  及其旣衰且退也  
駸駸乎若不足以終日  故夫善治水者  不惟有難殺之憂  
而又有易衰之患  導之有方  決之有漸  疏其故  而納其新  
使不至於壅閉腐敗而無用  嗟夫  人知江河之有水患也  而以爲沼沚之可以無憂是烏知舟楫灌漑之利哉  
夫天下之未平  英雄豪傑之士  
務以其所長  角奔而爭利  惟恐天下一日  無事也  是以人人各盡其材  
雖不肖者  亦自淬厲而不至於怠廢  故其勇者相呑  智者相賊  
使天下不安其生  爲天下者  知夫大亂之本  起於智勇之士  
爭利而無厭  是故天下旣平  則削去其具  抑遠天下剛健好名之士  
而獎用柔懦謹畏之人  不過數十年  天下靡然無復往時之喜事也  
於是能者不自憤發  而無以見其能  不能者益以弛廢而無用  
當是之時  人君欲有所爲  而左右前後  皆無足使者  是以綱紀日壞而不自知  
此其爲患  豈特英雄豪傑之士    趄而已哉  聖人則不然  
當其久安于逸樂也  則以術起之  使天下之心翹翹然  常喜於爲善  
是故能安而不衰  且夫人君之所恃以爲天下者  天下皆爲而己不爲  
夫使天下皆爲而己不爲者  開其利害之端  而辨其榮辱之等  
使之踊躍奔走  皆爲我役而不自知  夫是以坐而收其功也  
如使天下皆欲不爲而得  則天子誰與共天下哉  今者治平之日久矣  
天下之患正在此也  臣故曰  破庸人之論  開功名之門  而後天下可爲也  
今夫庸人之論有二  其上之人  務爲寬深不測之量  而下之士  
好言中庸之道  此二者皆庸人相與議論  擧先賢之言  而獵取其近似者  
以自解說其無能而已矣  夫寬深不測之量  古人所以臨大事而不亂  
有以鎭世俗之躁  蓋非以隔絶上下之情養尊而自安也  
譽之則勸  非之則沮  聞善則喜  見惡則怒  此三代聖人之所共也  
而後之君子  必曰譽之不勸  非之不沮  聞善不喜  見惡不怒  
斯以爲不測之量  不已過乎  夫有勸有沮有喜有怒  然後有間而可入  
有間而可入  然後智者得爲之謀  才者得爲之用  後之君子務爲無間  
天下誰能入之  古之所謂中庸者  盡萬物之理而不過  
故亦曰皇極  夫極盡也  後之所謂中庸者  循循焉爲衆人之所能爲  
斯以爲中庸矣  此孔子孟子之謂鄕原也  一鄕皆稱原人焉  無所往而不爲原人  
同乎流俗  合乎汙世  曰古之人  何爲踽踽涼涼  生斯世也  
爲斯世也  善斯可矣  謂其近於中庸而非  故曰德之賊也  
孔子孟子  惡鄕原之賊夫德也  欲得狂者而見之  狂者又不可得見  
欲得獧者而見之  曰狂者進取  獧者有所不爲也  今日之患  惟不取於狂者獧者  
皆取於鄕原  是以若此靡靡不立也  孔子  子思之所從受中庸者也  
孟子  子思之所授以中庸者也  然皆欲得狂者獧者而與之  
然則淬勵天下  而作其怠惰  莫如狂者獧者之賢也  臣故曰  
破庸人之論  開功名之門  而後天下可爲也  
  策略  五  
臣聞天子者  以其一身寄之乎巍巍之上  以其一心運之乎茫茫之中  
安而爲太山  危而爲累卵  其間不容毫釐  是故古之聖人  不恃其有可畏之實  
而恃其有可愛之實  不恃其有不可拔之勢  而恃其有不忍叛之心  
何則其所居者  天下之至危也  天子恃公卿以有其天下  
公卿大夫士以至於民  轉相屬也  以有其富貴  苟不得其心  
而欲羈之以區區之名  控之以不足恃之勢者  其平居無事  猶有以相制  
一旦有急  是皆行道之人  掉臂而去  尙安得而用之  古之失天下者  
皆非一日之過  其君臣之權  去已久矣  適會其變  是以一散而不可復收  
方其未也  不子甚尊  大夫士甚賤  奔走萬里  
無敢後先  儼然南面以臨其臣  曰天何言哉  百官俯首就位  斂足而退  
競競惟恐有罪  羣臣相率  爲苟安之計  賢者旣無所施其才  
而愚者亦有所容其不肖  擧天下之事  聽其自爲而已  及乎事出於非常  
變起於不測  視天下莫與同其患  雖欲分國以與人  而且不及矣  
秦二世唐德宗  蓋用此術  以至於顚沛而不悟  豈不悲哉  
天下者器也  天子者有此器者也  器久不用而置諸篋笥  則器與人不相習  
是以扞挌而難操  良工者使手習知其器  而器亦習知其手  
手與器相信而不相疑  夫是故所爲而成也  天下之患  非經營禍亂之足憂  
而養安無事之可畏  何者懼其一旦至於扞挌而難操也  昔之有天下者  
日夜淬勵其百官  撫摩其人民  爲之朝聘會同燕享以交諸侯之歡  
歲時月朔  致民讀法飮酒蜡臘  以遂萬民之情  有大事  
自庶人以上  皆得至於外朝以盡其詞  猶以爲未也  而五載一  
巡狩  朝諸侯於方岳之下  親見其耆老賢士大夫  以周知天下之風俗  
凡此者  非以爲苟勞而已  將以馴致服習天下之心  使不至於捍挌而難操也  
及至後世  壞先王之法  安於逸樂  而惡聞其過  
是以養尊而自高  務爲深嚴  使天下拱手  以貌相承  而心不服  
其腐儒老生  又出而爲之說  曰  天子不可以妄有言也  史且書之  
後世且以爲譏  使其君臣相視而不相知  如此則偶人而已矣  天下之心旣已去  
而倀倀焉  抱其空器  不知英雄豪傑已議其後  臣嘗觀西漢之初  
高祖創業之際  事變之興  亦已繁矣  而高祖以項氏創殘之餘  
與信布之徒  爭馳於中原  此六七公者  皆以絶人之姿  
據有土地甲兵之衆  其勢足以爲亂  然天下終以不搖  卒定於漢  
傳十數世矣  而至於元成哀平  四夷嚮風  兵革不試  而王莽一豎子  
乃擧而移之  不用寸兵尺鐵  而天下屛息  莫敢或爭  此其故何也  
創業之君  出於布衣  其大臣將相  皆有握手之歡  凡在朝廷者  
皆有嘗試嚌啜  以知其才之短長  彼其視天下  如一身  苟有疾痛  
其手足不期而自救  當此之時  雖有近憂  而無遠患  及其子孫  
生於深宮之中  而狃於富貴之勢  尊卑闊絶  而上下之情疎  
禮節繁多  而君臣之義薄  是故不爲近憂  而常爲遠患  及其一旦  
固已不可救矣  聖人知其然  是以去苛禮  而務至誠  黜虛名  
而求實效  不愛高位重祿  以致山林之士  而欲聞切直不隱之言者  
凡皆以通上下之情也  昔我太祖太宗  旣有天下  法令簡約不爲崖岸  
當時大臣將相  皆得從容終日  歡如平生  下至士庶人  
亦得以自效  故天下稱其言至今  非有文采緣飾  而開心見誠  有以入人之深者  
此英主之奇術  御天下之大權也  方今治平之日久矣  
臣愚以爲  宜日新威德  以激昂天下久安怠惰之氣  故陳其五事  
以備採擇  其一曰  將相之臣  天子所恃以爲治者  宜日夜召論天下之大計  
且以熟觀其爲人  其二曰  太守刺史  天子所寄以遠方之民者  
其罷歸  皆當問其所以爲政  民情風俗之所安  亦以揣知其才之所堪  
其三曰  左右扈從  侍讀侍講之臣  本么論說古今興衰之大要  
非以應故事備數而已  經籍之外  苟有以訪之無傷也  
其四曰  吏民上書  苟小有可觀者  宜皆召問優慰  以養其敢言之氣  
其五曰  天下之吏  自一命以上  雖其至賤無以自通於朝廷  
然人主之爲  豈有所不可哉  察其善者  卒然召見之  使不知其所從來  
如此  則遠方之賤吏  亦務自激發爲善  不以位卑祿薄  
無由自通於上  而不修飾  使天下習知天子樂善親賢恤民之心  孜孜不倦如此  
翕然皆有所感發  知愛於君  而不可與爲不善  亦將賢人衆多  
而姦吏衰少  刑法之外  有以大慰天下之心焉耳  
  決壅蔽  
所貴乎朝廷淸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  天下不訴而無寃  不謁而得其所欲  
此堯舜之盛也  其次不能無訴  訴而必見察  不能無謁  謁而必見省  
使遠方之賤吏不知朝廷之高  而一介之小民不識官府之難  
而後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  有一心兩手而已  疾痛疴癢  動於百體之中  
雖其甚微不足以爲患  而手隨至  夫手之至  豈其一  
一而聽之心哉  心之所以素愛其身者深  而手之所以素聽於心者熟  
是故不待使令  而卒然以自至  聖人之治天下  亦如此而已  百官之衆  
四海之廣  使其關節脈理  相通爲一  叩之而必聞  觸之而必應  
夫是以天下可使爲一身  天子之貴  士民之賤  可使相愛  
憂患可使同  緩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  天下有不幸而訴其寃  如訴之於天  
有不得已而謁其所欲  如謁之於鬼神  公卿大臣  不能究其詳悉  
而付之於胥吏  故凡賄賂先至者  朝請而夕得  徒手而來者  
終年而不獲  至於故常之事  人之所當得而無疑者  莫不務爲留滯以待請屬  
擧天下一毫之事  非金錢無以行之  昔者漢唐之弊  
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審  使吏得以空虛無據之法而繩天下  故小人以無法爲奸  
今也法令明具  而用之至密  擧天下惟法之知  所欲排者  
有小不如法  而可指以爲瑕  所欲與者  雖有所乖戾  而可借法以爲解  
故小人以法爲姦  今天下所爲多事者  豈事之誠多耶  
吏欲有所鬻而未得  則新故相仍  紛然而不決  此王化之所以壅遏而不行也  
昔桓文之霸  百官承職  不待敎令而辨  四方之賓至  
不求有司  王猛之治秦  事至纖悉  莫不盡擧  而人不以爲煩  蓋史之所記  
麻思還冀州  請於猛  猛曰  速裝行矣  至暮而符下  
及出關  郡縣皆已被符  其令行禁止  而無留事者  至於纖悉  莫不皆然  
符堅以戎狄之種  至爲霸王  兵强國富  垂及升平者  猛之所爲  
固宜其然也  今天下治安  大吏奉法  不敢顧私  而府史之屬  
招權鬻法  長吏心知而不問  以爲當然  此其弊有二而已  
事繁而官不勤  故權在胥吏  欲去其弊也  莫如省事而厲精  省事莫如任人  
厲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謂至繁  天下之事  關於其中  
訴者之多  而謁者之衆  莫如中書與三司  天下之事  分於百官  
而中書聽其治要  郡縣錢幣  制於轉運使  而三司受其會計  
此宜若不至於繁多  然中書不待奏課  以定其黜陟  而關與其事  
則是不任有司也  三司之吏  推析贏虛  至於毫毛以繩郡縣  則是不任轉運使也  
故曰  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聖王愛日以求治  辨色而視朝  
苟少安焉  而至於日出  則終日爲之不給  以少而言之  
一日而廢一事  一月則可知也  一歲則事之積者  不可勝數矣  欲事之無繁  
則必勞於始而逸於終  晨興而晏罷  天子未退  則宰相不敢歸安於私第  
宰相日昃而不退  則百官莫不震悚盡力於王事  
而不敢宴游  如此  則纖悉隱微  莫不擧矣  天子求治之勤  過於先王  
而議者不稱王季之晏朝  而稱舜之無爲  不論文王之日昃  
而論始皇之量書  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  臣故曰  厲精莫如自上率之  
則壅蔽決矣  
  無沮善  
昔者先王之爲天下  必使天下欣欣然常有無窮之心  力行不倦而無自棄之意  
夫惟自棄之人  則其爲惡也  甚毒而不可解  是以聖人畏之  
設爲高位重祿以待能者  使天下皆得踴躍自奮  扳援而來  
惟其才之不逮  力之不足  是以終不能至於其間  而非聖人塞其門  
絶其塗也  夫然  故一介之賤吏  閭閻之匹夫  莫不奔走於善  至於老死而不知休息  
此聖人以術驅之也  天下苟有甚惡而不可忍也  
聖人旣已絶之  則屛之遠方  終身不齒  此非獨不仁也  以爲旣已絶之  
彼將一旦肆其忿毒  以殘害吾民  是故絶之則不用  用之則不絶  
旣已絶之  又復用之  則驅之於不善  而又假之以其具也  
無所望而爲善  無所愛惜而不爲惡者  天下一人而已矣  以無所望之人而責其爲善  
以無所愛惜之人而求其不爲惡  又付之以人民  
則天下知其不可也  世之賢者  何嘗之有  或出於賈豎賤人  甚者至於盜賊  
往往而是  而儒生貴族  世之所望爲君子者  或至於放肆不軌  
小民之所不若  聖人知其然  是故不逆定於其始進之時  
而徐觀其所試之効  使天下無必得之由  亦無必不可得之道  天下知其不可以必得也  
然後勉强於功名而不敢僥倖  知其不至於必不可得也  
然後有以自慰其心  久而不懈  嗟夫聖人之所以鼓舞天下之人  
日化而不自知者  此其爲術歟  後之爲政者則不然  與人以必得  
而絶之以必不可得  此其意以爲進賢而退不肖  然天下之弊莫甚於此  
今夫制策之及等  進士之高第  皆以一日之間  而決取終身之富貴  
此雖一時之文詞  而未知其臨事之能否  則其用之不已太遽乎  
天下有用人而絶之者三  州縣之吏  苟非有大過而不可復用  
則其他犯法  皆可使竭力爲善以自贖  而今世之法  一陷於罪戾  
則終身不遷  使之不自聊賴  而疾視其民  肆意妄行而無所顧惜  
此其初未必小人也  不幸而陷於其中  途窮而無所入  則遂以自棄  
府史賤吏爲國者  知其不可闕也  是故歲久  則補以外官  
以其所從來之卑也  而限其所至  則其中雖有出羣之才  終亦不得齒於士大夫之列  
夫人出身而仕者  將以求貴也  貴不可得而至矣  
則將惟富之求  此其勢然也  如是則雖至於鞭笞戮辱  而不足以禁其貪  
故夫此二者  苟不可以遂棄  則宜有以少假之也  入貲而仕者  
皆得補郡縣之吏  彼知其終不復遷  亦將逞其一時之欲  無所不至  
夫此誠不可以遷也  則是用之之過而已  臣故曰  絶之則不用  
用之則不絶  此三者之謂也  
  敦敎化  
夫聖人之於天下  所恃以爲牢固不拔者  在乎天下之民  可與爲善  
而不可與無惡也  昔者三代之民  見危而授命  見利而不忘義  此非必有爵賞勸乎其前  
而刑罰驅乎其後也  其心安於爲善  而忸怩於不義  
是故有所不爲  夫民知其所不爲  則天下不可以敵  甲兵不可以威  
利祿不可以誘  可殺可辱  可饑可寒  而不可與叛  此三代之所以享國長久而不拔也  
及至秦漢之世  其民見利而忘義  
視危而不能授命  法禁之所不及  則巧僞變詐  無所不爲  疾視其長上而幸其災  
因之以水旱  加之以盜賊  則天下蕩然無復天子之民矣  
世之儒者嘗有言曰  三代之時  其所以敎民之具  甚詳且密也  
學校之制  射饗之節  冠婚喪祭之禮  粲然莫不有法  及至後世  
敎化之道衰  而盡廢其具  是以若此無恥也  然世之儒者  蓋亦嘗試以此等  
敎天下之民矣  而卒以無效  使民好文而益婾  飾詐而相高  
則有之矣  此亦儒者之過也  臣愚以爲若此者  皆好古而無術  
知有敎化  而不知名實之所存者也  實者所以信其名  而名者所以求其實也  
有名而無實  則其名不行  有實而無名  則其實不長  
凡今儒者之所論  皆其名也  昔武王旣克商  散財發粟  
使天下知其不貪  禮下賢俊  使天下知其不驕  封先聖之後  使天下知其仁  
誅飛廉惡來  使天下知其義  如此  則其敎化天下之實  
固已立矣  天下聳然皆有忠信廉恥之心  然後文之以禮樂  敎之以學校  
觀之以射饗  而謹之以冠婚喪祭  民是以目擊而心諭  安行而自得也  
及至秦漢之世  專用法吏  以督責其民  至於今千有餘年  
而民日以貪冒  嗜利而無恥  儒者乃始以三代之禮  所謂名者而繩之  
彼其見登降揖讓  盤辟俯僂之容  則掩口而竊笑  聞鍾鼓管磬  
希夷嘽緩之音  則驚顧而不樂  如此而欲望其遷善遠罪  不已難乎  
臣愚以爲宜先其實而後其名  擇其近於人情者而先之  今夫民不知信  
則不可與久居於安  民不知義  則不可與同處於危  
平居則欺其吏  而有急則叛其君  此敎化之實不至  天下之所以無變者  
幸也  欲民之知信  則莫若務實其言  欲民之知義  則莫若務去其貪  
往者河西用兵  而家人子弟  皆籍以爲軍  其始也官告以權時之宜  
非久役者  如是當復爾業  少焉皆刺其額  無一人得免  
自寶元以來  諸道以兵興爲辭  而增賦者  至今皆不爲除去  
夫如是將何以止民之欺詐哉  夫所貴乎縣官之尊者  爲其恃於四海之富  
而不爭於錐刀之末也  其與民也優  其取利緩  古之聖人  
不得已而取  則時有所置以明其不貪  何者  小民不知其說  而惟貪之知  
今雞鳴而起  百工雜作  匹夫入市  操挾尺寸  史且隨而稅之  
抗吭拊背  以收絲毫之利  古之設官者  求以裕民  今之設官者  
求以勝民  賦斂有常限  而以先期爲賢  出納有常數  而以羨息爲能  
天地之間苟可以取者  莫不有禁  求利太廣  而用法太密  
故民日趨於貪  臣愚以爲難行之言  當有所必行  而可取之利  
當有所不取  以敎民信  而示之義  若曰國用不足而未可以行  則臣恐其失之多於得也  
  
  敎戰守  
夫當今生民之患  果安在哉  在於知安而不知危  能逸而不能勞  
此其患不見於今  而將見於他日  今不爲之計  其後將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不可去也  是故天下雖平  不敢忘戰  秋冬之隙  
致民田獵以講武  敎之以進退坐作之方  使其耳目習於鍾鼓旌旗之間而不亂  
使其心志安於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  是以雖有盜賊之變  
而民不至於驚潰  及至後世  用汙儒之議  以去兵爲王者之盛節  
天下旣定  則卷甲而藏之  數十年之後  甲兵頓弊  而人民日以安於佚樂  
卒有盜賊之警  則相與恐懼訛言  不戰而走  開元天寶之際  
天下豈不大治  惟其民安於太平之樂  養於游戲酒食之間  其剛心勇氣  
消耗鈍眊  痿蹶而不復振  是以區區之祿山  一出而乘之  
四方之民  獸奔鳥竄  乞爲囚虜之不暇  天下分裂  而唐室因以微矣  
蓋嘗試論之  天下之勢  譬如一身  王公貴人  所以養其身者  
豈不至哉  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  至於農夫小民  終歲勤苦而未嘗告病  
此其故何也  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  此疾之所由生也  
農夫小民  盛夏力作  而窮冬暴露  其筋骸之所衝犯  肌膚之所浸漬  
輕霜露而狎風雨  是故寒暑不能爲之毒  今王公貴人  處於重屋之下  
出則乘輿  風則襲裘  雨則御蓋  凡所以慮患之具  莫不備至  
畏之太甚  而養之大過  小不如意  則寒暑入之矣  是故善養身者  
使之能逸而能勞  步趨動作  使其四體狃於寒暑之變  然後可以剛健彊力  
涉險而不傷  夫民亦然  今者治平之日久  天下之人  
驕惰脆弱  如婦人孺子不出入閨門  論戰鬪之事  則縮頸而股慄  
聞盜賊之名  則掩耳而不願聽  而士大夫  亦未嘗言兵  以爲生事擾民  
漸不可長  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與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  
愚者見四方之無事  則以爲變故無自而有  此亦不然矣  
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二邊者  歲以百萬計  奉之者  有限而求之者無厭  
此其勢必至於戰  戰者  必然之勢也  不先於我  則先於彼  
不出於西  則出於北  所不可知者  有遲速遠近  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苟不免於用兵  而用之不以漸  使民於安樂無事之中  
一旦出身而蹈死地  則其爲患  必有所不測  故曰  天下之民  
知安而不知危  能逸而不能勞  此臣所謂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尙武勇  
講習兵法  庶人之在官者  敎以行陣之節  役民之司盜者  
授以擊刺之術  每歲終  則聚於郡府  如古都試之法  有勝負  有賞罰  
而行之旣久  則又以軍法從事  然議者必以爲無故而動民  
又悚以軍法  則民將不安  而臣以爲此所以安民也  天下果未能去兵  
則其一旦將以不敎之民而驅之戰  夫無故而動民  雖有小怨  
然孰與其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  驕豪而多怨  陵壓百姓  
而邀其上者  何故  此其心以爲天下之知戰者  惟我而已  如使平民皆習於兵  
彼知有所敵  則固已破其姦謀  而折其驕氣  利害之際  
豈不亦甚明與  
  蓄材用  
夫今之所患兵弱而不振者  豈士卒寡少而不足使歟  器械鈍弊而不足用歟  
抑爲城郭不足守歟  廩食不足給歟  此數者皆非也  然所以弱而不振  
則是無材用也  夫國之有材  譬如山澤之有猛獸  江河之有蛟龍  
伏乎其中  而威乎其外  悚然有所不可狎者  至於鰍蚖之所蟠  
 豚之所伏  雖千仞之山  百尋之溪  而人易之  何則其見於外者  
不可欺也  天下之大  不可謂無人  朝廷之尊  百官之富  
不可謂無才  然以區區之二虜擧數州之衆  以臨中國  抗天子之威  
犯天下之怒  而其氣未嘗少衰  其詞未嘗少挫  則是其心無所畏也  
主憂則臣辱  主辱則臣死  今朝廷之士  不能無憂  而大臣恬然未有拒絶之議  
非不欲絶也  而未有以待之  則是朝廷無所恃也  
沿邊之民  西顧而戰慄  牧馬之士  不敢彎弓而北嚮  吏士未戰而先期於敗  
則是民輕其上也  外之蠻夷  無所畏  內之朝廷  
無所恃  而民又自輕其上  此猶足以爲有人乎  天下未嘗無材  
患所以求材之道不至  古之聖人  以無益之名  而致天下之實  以可見之實  
而較天下之虛名  二者相爲用而不可廢  是故其始也天下莫不紛然奔走  
從事於其間  而要之以其終  不肖者無以欺其上  
此無他  先名而後實也  不先其名  而唯實之求  則來者寡  來者寡  
則不可以有所擇  以一日之急而用不擇之人  則是不先名之過也  
天子之所嚮  天下之所奔也  今夫孫吳之書  其讀之者  未必能戰也  
多言之士  喜論兵者  未必能用也  進之以武擧  試之以騎射  
天下之奇才  未必至也  然將以求天下之實  則非此三者  
不可以致  以爲未必然而棄之  則是其必然者  恐不可得而見也  
往者西師之興  其先也  惟不以虛名多致天下之才  而擇之以待一  
旦之用  故其兵興之際  四顧惶惑  而不知所措  於是設武擧  購方略  
收勇悍之士  而開猖狂之言  不愛高爵重賞  以求强兵之術  
當此之時  天下囂然莫不自以爲知兵也  來者日多  而其言益以無據  
至於臨事  終不可用  執事之臣  亦遂厭之而知其無益  故兵休之日  
擧從而廢之  今之論者  以爲武擧方略之類  適足以開僥倖之門  
而天下之實才  終不可以求得  此二者皆過也  夫旣已用天下之虛名  
而不較之以實  至其弊也  又擧而廢其名  使天下之士不復以兵術進  
亦已過矣  天下之實材  不可以求之於言語  又不可以較之於武力  
獨見之於戰耳  戰不可得而試也  是故見之於治兵  
子玉治兵於蔿  終日而畢  鞭七人  貫三人耳  蔿賈觀之  
以爲剛而無禮  知其必敗  孫武始見  試以婦人  而猶足以取信於闔閭  
使知其可用  故凡欲觀將師之才否  莫如治兵之不可欺也  
今夫新募之兵  驕而難令  勇悍而不知戰  此眞足以觀天下之才也  
武擧方略之類  以來之  新兵以試之觀其顔色和易  則足以見其氣  
約束堅明  則足以見其威  坐作進退  各得其所  則足以見其能  
凡此者皆不可彊也  故曰  先之以無益之虛名  而較之以可見之實材  
庶乎可得而用也  
  倡勇敢  
臣聞戰以勇爲主  以氣爲決  天子無皆勇之將  而將軍無皆勇之士  
是故致勇有術  致勇莫先乎倡  倡莫善乎私  此二者  兵之微權  
英雄豪傑之士  所以陰用而不言於人  而人亦莫之識也  臣請得以備言之  
夫倡者何也  氣之先也  有人人之勇怯  有三軍之勇怯  
人人而較之  則勇怯之相去若莛與楹  至於三軍之勇怯  則一也  
出於反覆之間  而差於毫釐之際  故其權在將與君  人固有暴猛獸而不操兵  
出入於白刃之中而色不變者  有見虺蜴而卻走  聞鍾鼓之聲而戰慄者  
是勇怯之不齊  至於如此  彼閭閻之小民  爭鬪戲笑  
卒然之間  而或至於殺人  當其發也  其心翻然  其色勃然若不可以已者  
雖天下之勇夫  無以過之  及其退而思其身  顧其妻子  
未始不惻然悔也  此非必勇者也  氣之所乘  則奪其性而忘其故  
故古之善用兵者  用其翻然勃然於未悔之間而不善者  沮其翻然勃然之心  
而開其自悔之意  則是不戰而先自敗也  故曰  致勇有術  
致勇莫先乎倡  均是人也  皆食其食  皆任其事  天下有急  
而有一人焉  奮而爭先  而致其死  則翻然者衆矣  弓矢相及  劍楯相交  
勝負之勢  未有所決  而三軍之士  屬目於一夫之先登  
則勃然者相繼矣  天下之大  可以名劫也  三軍之衆  可以氣使也  
諺曰  一人善射  百夫決拾  苟有以發之  及其翻然勃然之間  而用其鋒  
是之謂倡  倡莫善乎私  天下之人  怯者居其百  勇者居其一  
是勇者難得也  捐其妻子  棄其身  以蹈白刃  是勇者難能也  
以難得之人行難能之事  此必有難報之恩者矣  不子必有所私之將  
將軍必有所私之士  視其勇者而陰厚之  人之有異材者  雖未有功  
而其心莫不自異  自異而上不異之  則緩急不可以望其爲倡  
故凡緩急而肯爲倡者  必其上之所異也  昔漢武帝欲觀兵於四夷  
以逞其無厭之求  不愛通侯之賞  以招勇士  風告天下  以求奮擊之人  
然卒無有應者  於是嚴刑峻法  致之死地  而聽其以深入贖罪  
使勉强不得已之人  馳驟於死亡之地  是故其將降而兵破敗  
而天下幾至於不測  何者先無所異之人  而望其爲倡  不已難乎  
私者  天下之所惡也  然而爲己而私之  則私不可用  爲其賢於人  
而私之  則非私無以濟  蓋有無功而可賞  有罪而可赦者  
凡所以媿其心而責其爲倡也  天下之禍莫大於上何而下不應  上作  
而下不應  則上亦將窮而自止  方西戎之叛也  天子非不欲赫然誅之  
而將帥之臣  謹守封略  外視內顧  莫有一人先奮而致命  而士卒亦循循焉莫肯盡力  
不得已而出  爭先而歸  故西戎得以肆其倡狂  
而吾無以應  則其勢不得不重賂而求和  其患起於天子無同憂患之臣  
而將軍無腹心之士  西師之休  十有餘年矣  用法益密  
而進人益難  賢者不見異  勇者不見私  天下務爲奉法循令  要以如式而止  
臣不知其緩急將誰爲之倡哉  
  擬進士對御試策一道  
臣伏見陛下發德音  下明詔  以天下安危之至計  謀及於布衣之士  
其求之不可謂不切  其好之不可謂不篤矣  然臣私有所憂者  不知陛下有以受之歟  
禮曰  甘受和  白受采  故臣願陛下先治其心  
使虛一而靜  然後忠言至計  可得而入也  今臣竊恐陛下先入之言  
已實其中  邪正之黨  已貳其聽  功利之說  已動其欲  則雖有皐陶益稷爲之謀  
亦無自入矣  而況於疎遠愚陋者乎  此臣之所以大懼也  
若乃盡言以招過  觸諱以亡軀  則非臣之所恤也  聖策曰  
聖王之御天下也  百官得其職  萬事得其序  臣以爲陛下未知此也  
是以所爲顚倒失序如此  苟誠知之  曷不尊其所聞  而行其所知歟  
百官之所以得其職者  豈聖王人人而督責之  萬事之所以得其序者  
豈聖王事事而整齊之哉  亦因能以任職  因職以任事而已  官有常守  
謂之職  施有先後  謂之序  今陛下使兩府大臣  侵三司財利之權  
常平使者  亂職司守令之治  刑獄舊法  不以付有司  而取決於執政之意  
邊鄙大慮  不以責帥臣  而聽計於小吏之口  百官可謂失其職矣  
王者之所宜先者德也  所宜後者刑也  所宜先者義也  
所宜後者利也  而陛下易之  萬事可謂失其序矣  然此猶其小者  
其大者  則中書失其政也  宰相之職  古者所以論道經邦  今陛下但使奉行條例司文書而已  
昔丙吉爲丞相  蕭望之爲御史大夫  
望之言陰陽不和  咎在臣等  而宣帝以爲意輕丞相  終身薄之  今政事堂忿爭相詰  
流傳都邑  以爲口實  使天下何觀焉  故臣願陛下首還中書之政  
則百官之職  萬事之序  以次得矣  聖策曰  有所不爲  
爲之而無不成  有所不革  革之而無不服  陛下之及此言  
是天下之福也  今日之患  正在於未成而爲之  未服而革之耳  夫成事  
在理不在勢  服人  以誠不以言  理之所在  以爲則成  以禁則止  
以賞則勸  以言則信  古之人所以鼓舞天下  綏之斯來  
動之斯和者  蓋循理而已  今爲政不務循理  而欲以人主之勢  賞罰之威  
刦而成之  夫以斧析薪  可謂必克矣  然不循其理則斧可缺  
薪不可破  是以不論尊卑  不計强弱  理之所在則成  理所不在則不成  
可必也  今陛下使農民擧息  與商賈爭利  豈理也哉  
而可怪其不成乎  禮曰  微之顯  誠之不可揜也如此夫  陛下苟誠乎爲民  
則雖或謗之而人不信  苟誠乎爲利  則雖自解釋而人不服  
且事有決不可欺者  吏受財枉法  人必謂之贓  非其有而取之  人必謂之盜  
苟有其實  不敢辭其名  今靑苗有二分之息  而不謂之放債取利可乎  
凡人爲善  不自譽而人譽之  爲惡  不自毁而人毁之  
如使爲善者必須自言而後信  則堯舜周孔亦勞矣  今天下以爲利  
陛下以爲義  天下以爲貪  陛下以爲廉  不勝其紛紜也  則使二三臣者  
極其巧辯  以解答千萬人之口  附會經典  造爲文書  
以曉告四方  四方之人  豈如嬰兒鳥獸而可以美言小數眩惑之哉  
且本未成而爲之  則其弊必至於不敢爲  未服而革之  則其弊必至於不敢革  
蓋世有好走馬者  一爲墜傷  則終身徒行  何者愼重則必成  
輕發則多敗  此理之必然也  陛下若出於愼重  則屢作屢成  
不惟人信之  陛下亦自信  而日以勇矣  若出乎輕發  則每擧每敗  
不惟人不信  陛下亦不自信而日以怯矣  文宗始用訓註  其志豈淺也哉  
而一經大變  則憂沮喪氣  不能復振  文宗亦非有失德  徒以好作而寡謀也  
愼重者  始若怯  終必勇  輕發者  始若勇  終必怯  
迺者橫山之人  未嘗一日而忘漢  雖五尺之童子  知其可取  
然自慶歷以來  莫之敢發者  誠未有以善其後也  近者邊臣不計其後  
而遽發之  一發不中  則內帑之費  以數百萬計  而關輔之民  
困於飛輓者  三年而未已  雖天下之勇者  敢復爲之歟  爲之固不可  
敢復言之歟  由此觀之  則橫山之功  是邊臣欲速而壞之也  
近者靑苗之政  助役之法  均輸之策  倂軍蒐卒之令  卒然輕發  
又甚於前日矣  雖陛下不卹人言  持之益堅  而勢窮事礙  終亦必變  
他日雖有良法美政  陛下能復自信乎  人君之患  在於樂因循  
而重改作  今陛下春秋鼎盛  天錫勇智  此萬世一時也  而羣臣不能濟之以愼重  
養之以敦朴  譬如乘輕車馭駿馬  冒險夜行  而僕夫又從其後而鞭之  
豈不殆哉  臣願陛下解轡秣馬  以須東方之明  
而徐行於九軌之道  甚未昧也  聖策曰  田疇闢  溝洫治  草木暢茂  
鳥獸魚鼈  莫不各得其性者  此百工有司之事也  曾何足以累陛下  
陛下操其要  治其本  恭己無爲  而物莫不盡其理  以生以死  
若夫工有司之事  自宰相不肯爲之  而況於陛下乎  聖策曰  
其富足以備禮  其和足以廣樂  其治足以致刑  何施而可以臻此  
孔子曰  百姓足  君孰與不足  免首瓠葉  可以行禮  掃地而祭  
可以事天  禮之不備  非貧之罪也  管子曰  倉廩實而知禮節  臣不知陛下所謂富者  
富民歟  抑富國歟  陸賈曰  將相和  則士豫附  
劉向曰  衆賢和於朝  則萬物和於野  今朝廷可謂不和矣  其咎安在  
陛下不反求其本  而欲以力勝之  力之不能勝衆也久矣  
古者刀鋸在前  鼎鑊在後 可 士猶犯之  今陛下躬蹈堯舜  未嘗誅一無罪  
欲弭衆言  不過斥逐異議之臣  而更用人耳  必未忍行亡秦偶語之禁  
起東漢黨錮之獄  多士何畏而不言哉  臣恐逐者不已  
而爭者益多  煩言交攻  愈甚於今日矣  欲望致和而廣樂  豈不疎哉  
古之求治者  將以措刑也  今陛下求治  則欲致刑  此又羣臣誤陛下也  
臣知其說矣  是出於荀卿  荀卿者  喜爲異論  至以人性爲惡  
則其言治世刑重亦宜矣  說者又以爲書稱唐虞之隆  刑故無小  
而周之盛時  羣飮者殺  臣請有以詰之  夏禹之時  大辟二百  
周公之時  大辟五百  豈可謂周治而禹亂耶  秦爲法及三族  
漢除肉刑  豈可謂秦治而漢亂耶  致之言極也  天下幸而未治  使一日治安  
陛下將變今之刑而用其極歟  天下幾何其不叛也  徒聞其語  
而懼者已衆矣  臣不意異端邪說  惑誤陛下  至於如此  且夫宥過無大  
刑故無小  此用刑之常理也  至於今守之  豈獨唐虞之隆  
而周之盛時哉  所以誅羣飮者  意其非獨羣飮而已  如今之法所謂夜聚曉散者  
使後世不知其詳  而徒聞其語  則凡夜相過者  
皆執而殺之可乎  夫人相與飮酒而輒殺之  雖桀紂之暴  不至於此  
而謂周公行之歟  聖策曰  方今之弊  可謂衆矣  捄之之道  必有本末  
施之之宜  必有先後  臣請論其本與其所宜先者  而陛下擇焉  
方今救弊之道  必先立事  立事之本  在於知人  則所施之宜  
當先觀大臣之知人與否耳  古之欲立非常之功者  必有知人之明  
苟無知人之明  則循規矩  蹈繩墨  以求寡過  二者皆審於自知  
而安於才分者也  道可以講習而知  德可以勉强而能  惟知人之明不可學  
必出於天資  如蕭何之識韓信  此豈有法而可傳者哉  以諸葛孔明之賢  
而知人之明  則其所短  是以失之於馬謖  而孔明亦審於自知  
是以終身不敢用魏延  我仁祖之在位也  事無大小  
一付之於法  人無賢不肖  一付之於公議  事已效而後行  人已試而後用  
終不求非常之功者  誠以當時大臣  不足以與於知人之明也  
古之爲醫者  聆音察色  洞視五臟  則其治疾也  有剖胸決脾  
洗濯胃腎之變  苟無其術  不敢行其事  今無知人之明  而欲立非常之功  
解縱繩墨  以慕古人  則是未能察脈  而欲試華佗之方  
其異於操刀而殺人者幾希矣  房琯之稱劉秩  關播之用李元平是也  
至今以爲笑矣  陛下觀今之大臣  爲知人歟  爲不知人歟  乃者擢用衆才  
皆其造室握手之人  要結審固而後敢用  蓋以爲其人可與戮力同心共致太平  
曾未安席  而交口攻之者  如蝟毛而起  陛下以此驗之  
其不知人也亦審矣  幸今天下無事  異同之論  不過瀆亂聖聽而已  
若邊隅有警  盜賊竊發  俯仰成敗  呼吸變故  而所用之人  
皆如今日  乍合乍散  臨事解體  不可復知  則無乃誤社稷歟  
華佗不世出  天下未嘗廢醫  蕭何不世出  不下未嘗廢治  
陛下必欲立非常之功  請待知人之佐  若猶未也  則亦詔左右之臣  
安分守法而已  聖策曰  生民以來  稱至治者  必曰唐虞成周之世  
詩書所稱  其迹可見  以至後世賢明之君  忠智之臣  相共憂勤  
以營一代之業  雖未盡善  然要其所成就  亦必有可言者  其詳著之  
臣以爲此不可勝言也  其施設之方  各隨其時而不可知  其所可知者  
必畏大  必從衆  必法祖宗  攷其言曰  戒之戒之  天惟顯思  
命不易哉  又曰  稽於衆  舍己從人  又曰  丕顯哉文王謨  
丕丞哉武王烈  詩書所稱  大略如此  未嘗言天命不足畏  衆言不足從  
祖宗之法不足用也  苻堅用王猛  而樊世  仇滕  席寶不悅  
魏鄭公勸太宗以仁義  而封倫不信  凡今之人  欲陛下違衆而自用者  
必以此藉口  而陛下所謂賢明忠智者  豈非意在於此等歟  臣願考二人之所行  
而求之於今  王猛豈嘗設官而謀利  魏鄭公豈嘗貸錢而取息歟  
且其不悅者  不過數人  固不害天下之信且服也  
今天下有心者怨  有口者謗  古之君臣  相與憂勤  以營一代之業者  
似不如此  古語曰  百人之聚  未有不公而說  況天下乎  今天下非之  
而陛下不回  臣不知所稅駕矣  詩曰  譬彼舟流  不知所屆  
心之憂矣  不遑假寐  區區之忠  惟陛下察之  臣謹昧死上對  
  
  
  唐宋八家文卷二十三  
  
  上梅直講書  
某官執事  某每讀詩至鴟鴞  讀書至君奭  常竊悲周公之不遇  及觀史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  
而絃歌之聲不絶  顔淵仲由之徒  相與問答  
夫子曰  匪兕匪虎  率彼曠野  吾道非耶  吾何爲於此  顔淵曰  
夫子之道至大  故天下莫能容  雖然不容何病  不容然後見君子  
夫子油然而笑  曰  回  使爾多財  吾爲爾宰  夫天下雖不能容  
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  乃今知周公之富貴  有不如夫子之貧賤  
夫以周公之賢  以管蔡之親  而不知其心  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  
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  皆天下之賢才  則亦足與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  始知讀書  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  其爲人如孟軻韓愈之徒  
而又有梅公者  從之遊  而與之上下其議論  其後益壯  始能讀其文詞  
想見其爲人  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  而自樂其樂也  
方學爲對偶聲律之文  求斗升之祿  自度無以進見於諸公之間  來京師逾年  
未嘗窺其門  今年春  天下之士  羣至於禮部  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  
軾不自意  獲在第二  旣而聞之  執事愛其文  
以爲有孟軻之風  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爲世俗之文也而取焉  是以在此  
非左右爲之先容  非親舊爲之請屬  而嚮之十餘年間  聞其名而不得見者  
一朝爲知己  退而思之  人不可以苟富貴  亦不可以徒貧賤  
有大賢焉而爲其徒則亦足恃矣  苟其僥一時之幸  從車騎數十人  
使閭巷小民  聚觀而贊歎之  亦何以易此樂也  傳曰  
不怨天  不尤人  蓋優哉游哉  可以卒歲  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  
其容色溫然而不怒  其文章寬厚敦朴而無怨言  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  
軾願與聞焉  
  答李端叔書  
軾聞足下名久矣  又於相識處  往往見所作詩文  雖不多  亦足以髣髴其爲人矣  
尋常不通書問  怠慢之罪  猶可闊略  及足下斬然在疚  
亦不能以一字奉慰  舍弟子由至  先蒙惠書  又復懶不卽答  
頑鈍無禮  一至於此  而足下終不棄絶  遞中再辱手書  待遇益隆  
覽之面熱汗下也  足下才高識明  不應輕許與人  得非用黃魯直  
秦太虛輩語眞以爲然耶  不肖爲人所憎  而二子獨喜見譽  如人嗜昌歜羊棗  
未易詰其所以然者  以二子爲妄  則不可  遂欲以移之衆日  
又大不可也  軾少年時  讀書作文  專爲應擧而已  旣及進士第  
貪得不已  又擧制策  其實何所有  而其科號爲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  
考論是非  以應其名耳  人苦不自知  旣以此得  
因以爲實能之  故譊譊至今  坐此得罪幾死  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  
眞可笑也  然世正人遂以軾  爲欲立異同則過矣  妄論利害  攙說得失  
此正制科人習氣  譬之候蟲時鳥  自鳴自已  何足爲損益  
軾每怪時人待軾過重  而足下又復稱說如此  愈非其實  得罪以來  
深自閉塞  扁舟草屨  放浪山水間  與樵漁雜處  往往爲醉人所推罵  
輒自喜漸不爲人識  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  有書與之  亦不答  
自幸庶幾免矣  足下又復創相推與  甚非所望  木有癭  石有暈  
犀有通  以取奸於人  皆物之病也  讁居無事  黙自觀省  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爲  
多其病者  足下所見  皆故我  非今我也  無乃聞其聲不考其情  
取其華而遺其實乎  抑將又有取於此也  此事非相見不能盡  
自得罪後  不敢作文字  此書雖非文  然信筆書意  不覺累幅  
亦不須示人  必喩此意  
  答張文潛縣丞書  
軾頓首  文潛張君足下  久別思仰  到京公私紛然  未暇奉書忽辱手敎  
且審起居佳勝  至慰至慰  惠示文編  三復感歎  甚矣  君之似子由也  
子由之文實勝僕  而世俗不知  乃以爲不如  其爲人深不願人知之  
其文如其爲人  故汪洋澹泊  有一唱三歎之聲  而其秀傑之氣  
終不可沒  作黃樓賦  乃稍自振厲  如欲以警發憒憒者  
而或者便謂僕代作  此尤可笑  是殆見吾善者機也  文字之衰  
未有如今日者也  其源實出於王氏  王氏之文  未必不善也  而患在於好使人同己  
自孔子不能使人同  顔淵之仁  子路之勇  不能不能以相移  
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  地之美者  同於生物  不同於所生  
惟荒瘠斥鹵之地  彌望皆黃茅白葦  此則王氏之同也  近見章子厚言  
先帝晩年  甚患文字之陋  欲稍變取士法  特未暇耳  
議者欲稍復詩賦  立春秋學官  甚美  僕老矣  使後世猶得見古人之大全者  
正賴黃魯直  秦少游  晁無咎  陳履常與君等數人耳  
如聞君作大學博士  卯益勉之  德輶如毛  民鮮克擧之  我儀圖之  
愛莫助之  此外千萬善愛  偶飮卯酒醉  來人求書  不能覶縷  
  與謝民師推官書  
軾受性剛簡  學迂才下  坐廢累年  不敢復齒  縉紳  自還海北  
見平生親舊  惘然如隔世人  況與左右無一日之雅  而敢求交乎  
數賜見臨  傾蓋如故  幸甚過望  不敢言也  所示書敎及詩賦雜文  
觀之熟矣  大略如行雲流水  初無定質  但常行於所當行  常止於不可不止  
文理自然  姿態橫生  孔子曰  言之不文  行之不遠  
又曰  辭達而已矣  夫言止於達意  則疑若不文  是大不然  求物之妙  
如繫風捕影  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  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  
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  是之謂辭達  辭至於能達  則文不可勝用矣  
揚雄好爲艱深之辭  以文淺易之說  若正言之  曰人人知之矣  
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  其太玄法言  皆是物也  而獨悔於賦何哉  
終身雕蟲  而獨變其音節  便謂之經可乎  屈原作離騷經  
蓋風雅之再變者  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可以其似賦  而謂之雕蟲乎  
使賈誼見孔子  升堂有餘矣  而乃以賦鄙之  至與司馬相如同科  
雄之陋如此比者甚衆  可與知者道  難與俗人言也  因論文偶及之耳  
歐陽文忠公言  文章如精金美玉  市有定價  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  
紛紛多言  豈能有益於左右  愧悚不已  
  與李公擇  
某啓  示及新詩  皆有遠別惘然之意  雖兄之愛我厚  然僕本以鐵心石腸待公  
何乃爾耶  吾儕雖老且窮  而道理貫心肝  忠義塡骨髓  
直須談笑於死生之際  若見僕困窮  便相於邑  則與不學道者  
不大相遠矣  兄造道深  中心不爾  出於相好之篤而已  然朋友之義  
專務規諫  輒以狂言廣兄之意爾  僕雖懷坎壈於時  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  
便忘軀爲之  禍福得喪  付與造物  非兄僕豈發此  
看訖便火之  不知者以爲詬病也  
  范文正公文集序  
慶歷三年  軾始總角入鄕校  士有自京師來者  以魯人石守道所作  
慶歷聖德詩  示鄕先生  軾從旁竊觀  則能誦習其詞  問先生以所頌十一人者何人也  
先生曰  童子何用知之  軾曰  此天人也耶  
則不敢知  若亦人耳  何爲其不可  先生奇軾言  盡以告之  且曰  
韓范富歐陽  此四人者  人傑也  時雖未盡了  則已私識之矣  嘉祐二年  
始擧進士  至京師則范公沒  旣葬而墓碑出  讀之至流涕  
曰  吾得其爲人  蓋十有五年  而不一見其面  豈非命也歟  是歲登第  
始見知於歐陽公  因公以識韓富  皆以國士待軾  曰  恨子不識范文正公  
其後三年  過許始識公之仲子今丞相堯夫  又六年  
始見其叔彝叟京師  又十一年  遂與其季德孺  同僚於徐  皆一見如舊  
且以公遺藁  見屬爲序  又十三年  乃克爲之  嗚呼公之功德  
蓋不待文而顯  其文亦不待序而傳  然不敢辭者  自以八歲知敬愛公  
今四十七年矣  彼三傑者  皆得從之遊  而公獨不識  以爲平生之恨  
若獲桂名其文字中  以自託於門下士之末  豈非疇昔之願也哉  
古之君子如伊尹太公管仲樂毅之流  其王伯之略  皆定於畎畝中  
非仕而後學者也  淮陰侯見高帝於漢中  論劉項短長  
畫取三秦  如指諸掌  及佐帝定天下  漢中之言  無一不酬者  諸葛孔明臥草廬中  
與先主論曹操孫權  規取劉璋  因蜀之資  以爭天下  
終身不易其言  此豈口傳耳受  嘗試爲之  而僥倖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聖中  居太夫人憂  則已有憂天下致太平之意  故爲萬言書  
以淸宰相  天下傳誦  至用爲將  擢爲執政  考其平生所爲  
無出此書者  今其集二十卷  爲詩賦二百六十八  爲文一百六十五  
其於仁義禮樂忠信孝弟  蓋如饑渴之於飮食  欲須臾忘而不可得  
如火之熱  如水之濕  蓋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  雖弄翰戲語  率然而作  
必歸於此  故天下信其誠  爭師尊之  孔子曰  有德者必有言  
非有言也  德之發於口者也  又曰  我戰則克  祭則受福  非能戰也  
德之見於怒者也  
  六一居士集序  
夫言有大而非誇  達者信之  衆人疑焉  孔子曰  天之將喪斯文也  
後死者  不得與於斯文也  孟子曰  禹抑洪水  孔子作春秋  而予距楊墨  
蓋以是配禹也  文章之得喪  何與於天  而禹之功與天地並  
孔子孟子以空言配之  不已誇乎  自春秋作  而亂臣賊子懼  
孟子之言行  而楊墨之道廢  天下以爲是固然  而不知其功  孟子旣沒  
有申商韓非之學  違道而趨利  殘民以厚主  其說至陋也  
而士以是罔其上  上之人  僥倖一切之功  靡然從之  而世無大人先生如孔子孟子者  
推其本末  權其禍福之輕重  以救其惑  故其學遂行  
秦以是喪天下  陵夷至於勝廣劉項之禍  死者十八九  天下蕭然  
洪水之患  蓋不至是也  方秦之未得志也  使復有一孟子  
則申韓爲空言  作於其心  害於其事  作於其事  害於其政者  必不至若是烈也  
使楊墨得志於天下  其禍豈減於申韓哉  由是言之  
雖以孟子配禹可也  太史公曰  蓋公言黃老  賈誼鼂錯明申韓  錯不足道也  
而誼亦爲之  予以是知邪說之移人  雖豪傑之士  有不免者  
況衆人乎  自漢以來  道術不出於孔氏  而亂天下者多矣  
晉以老莊亡  梁以佛亡  莫或正之  五百餘年而後得韓愈  學者以愈配孟子  
蓋庶幾焉  愈之後三百有餘年而後得歐陽子  其學推韓愈孟子以達於孔氏  
著禮樂仁義之實  以合於大道  其言簡而明  
信而通  引物連類  折之於至理  以服人心  故天下翕然師尊之  
自歐陽子之存  世之不說者  譁而攻之  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  
士無賢不肖  不謀而同曰  歐陽子今之韓愈也  宋興七十餘年  民不知兵  
富而敎之  至天聖景祐極矣  而斯文終有愧於古  士亦固陋守舊  
論卑而氣弱  自歐陽子出  天下爭自濯磨  以通經學古爲高  
以救時行道爲賢  以犯顔納諫爲忠  長育成就  至嘉祐末  號稱多士  
歐陽子之功爲多  嗚呼此豈人力也哉  非天其孰能使之  
歐陽子沒十有餘年  士始爲新學  以佛老之似  亂周孔之眞  識者憂之  
賴天子明聖  詔修取士法  風厲學者  專治孔氏  黜異端  
然後風俗一變  考論師友淵源所自  復知講習歐陽子之書  予得其詩文七百六十六篇於其子棐  
乃次而論之曰  歐陽子論大道似韓愈  
論事似陸贄  記事似司馬遷  詩賦似李白  此非予言也  天下之言也  
歐陽子名修  字永叔  旣老自謂六一居士云  
  鼂君成詩集序  
達賢者有後  張湯是也  張湯宜無後者也  無其實而竊其名者無後  
揚雄是也  揚雄宜有後者也  達賢者有後  吾是以知蔽賢者之無後也  
無其實而竊其名者  無後  吾是以知有其實而辭其名者之有後也  
賢者  民之所以生也  而蔽之  是絶民也  名者  古今之達尊也  
重於富貴而竊之  是欺天也  絶民欺天  其無後不亦宜乎  故曰  
達賢者  與有其實而辭其名者  皆有後  吾常誦之云爾  乃者官於杭  
杭之新城令鼂君  君成  諱端友者  君子人也  吾與之遊三年  
知其爲君子  而不知其能文與詩  而君亦未嘗有一語及此者  
其後君旣沒於京師  其子補之  出君之詩三百六十篇  讀之而驚曰  
嗟夫  詩之旨雖微  然其美惡高下  猶可以言傳而指見者  至於人之賢不肖  
其深遠茫昧  難知蓋甚於詩  今吾尙不能知君之能詩  
則其所謂知君之爲君子者  果能盡知之乎  君以進士得官  所至民安樂之  
惟恐其去  然未嘗以一言求於人  凡從仕二十有三年  而後改官以歿  
由此觀之  非獨吾不知  擧世莫之知也  君之詩  淸厚靜深  
如其爲人  而每篇輒出新意奇語  宜爲人所共愛  其勢非君深自覆匿  
人必知之  而其子補之  於文無所不能  博辯俊偉  
絶人遠甚  將必顯於世  吾是以益知有其實而辭其名者之必有後也  
昔李郃爲漢中候吏  和帝遣二使者  微服入蜀  館於郃  郃以星知之  
後三年  使者爲漢中守  而郃猶爲候吏人莫知之者  其博學隱德之報  
在其子固  詩曰  豈弟君子  神所勞矣  
  韓魏公醉白堂記  
故魏國忠獻韓公  作堂於私第之池上  名之曰醉白  取樂天池上之詩  
以爲醉白堂之歌  意若有羨於樂天而不及者  天下之士  聞而疑之  
以爲公旣已無以愧於伊周矣  而猶有羨於樂天何哉  軾聞而笑之曰  
公豈獨有羨於樂天而已乎  方且願爲尋常無聞之人而不可得者  
天之生是人也  將使任天下之重  則寒者求衣  饑者求食  
凡不獲者求得  苟有以與之  將不勝其求  是以終身處乎憂患之域  
而行乎利害之塗  豈其所欲哉  夫忠獻公旣已相三帝  安天下矣  
造然將歸老於家  而天下共挽而留之莫釋也  當是時  其有羨於樂天  
無足怪者  然以樂天之平生而求之公  較其所得之厚薄淺深  
孰有孰無  則後世之論  有不可欺者矣  文致大平  武定亂略  謀安宗廟  
而不自以爲功  急賢才  輕爵祿而士不知其恩  殺伐果敢而六軍安之  
四夷八蠻  想聞其風采  而天下以其身爲安危  此公之所有  
而樂天之所無也  乞身於彊健之時  退居十有五年  日與其朋友賦詩飮酒  
盡山水園池之樂  府有餘帛  廩有餘粟  而家有聲伎之奉  
此樂天之所有  而公之所無也  忠言嘉謨  效於當時  
而文采表於後世  死生窮達  不易其操  而道德高於古人  此公與樂天之所同也  
公旣不以其所有自多  亦不以其所無自少  將推其同者而自託焉  
方其寓形於一醉也  齊得喪  忘禍福  混貴賤  等賢愚  
同乎萬物  而與造物者遊  非獨自比於樂天而已  古之君子  
其處己也厚  其取名也廉  是以實浮於名  而世誦其美不厭  以孔子之聖而自比於老彭  
自同於邱明  自以爲不如顔淵  後之君子  
實則不至  而皆有侈心焉  臧武仲自以爲聖  白圭自以爲禹  司馬長卿自以爲相如  
揚雄自以爲孟軻  崔浩自以爲子房  然世終莫之許也  
由此觀之  忠獻公之賢於人也遠矣  
  李氏山房藏書記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  有悅於人之耳目  而不適於用  金石草木絲麻五穀六材  
有適於用  而用之則弊  取之則竭  悅於人之耳目  而適於用  
用之而不弊  取之而不竭  賢不肖之所得  各因其才  仁智之所見  
各隨其分  才分不同而求無不獲者  惟書乎  自孔子聖人  
其學必始於觀書  當是時  惟周之柱下史聃爲多書  韓宣子適魯  
然後見易象與魯春秋  季札聘於上國  然後得聞詩之風雅頌  
而楚獨有左史倚相  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邱  士之生於是時  得見六經蓋無幾  
其學可謂難矣  而皆習於禮樂  深於道德  非後世君子所及  
自秦漢以來  作者益衆  紙與字畫  日趨於簡便  而書益多  
世莫不有  然學者益以苟簡何哉  余猶及見老儒先生  自言其少時  
欲求史記漢書  而不可得  幸而得之  皆手自書  日夜誦讀  
惟恐不及  近歲市人轉相摹刻  諸子百家之書  日傳萬紙  學者之於書  
多且易致如此  其文詞學術  當倍蓰於昔人  而後世科擧之士  
皆束書不觀  游談無根  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擇  少時讀書於廬山五老峯下白石菴之僧舍  
公擇旣去  而山中之人思之  指其所居爲李氏山房  
藏書凡九千餘卷  公擇旣以涉其流  探其源  採剝其華實  
而咀嚼其膏味  以爲己有  發於文詞  見於行事  以聞名於當世矣  
而書固自如也  未嘗少損  將以遺來者  供其無窮之求  
而各足其才分之所當得  是以不藏於家  而藏於其所故居之僧舍  
此仁者之心也  余旣衰且病  無所用於世  惟得數年之間盡讀其所未見之書  
而廬山固所願游而不得者  蓋將老焉  盡發公擇之藏  
拾其餘棄以自補  庶有益乎  而公擇求余文以爲記  乃爲一言  使來者知昔之君子  
見書之難  而今之學者  有書而不讀  爲可惜也寶繪堂記  
  
君子可以寓意於物  而不可以留意於物  寓意於物  雖微物足以爲樂  
雖尤物不足以爲病  留意於物  雖微物足以爲病  雖尤物不足以爲樂  
老子曰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聾  五味令人口爽  
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  然聖人未嘗廢此四者  亦聊以寓意焉耳  
劉備之雄才也  而好結髦  嵇康之達也  而家鍛鍊  阮孚之放也  
而好蠟屐  此豈有聲色臭味也哉  而樂之終身不厭  凡物之可喜  
足以悅人  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  然至其留意而不釋  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  
鍾繇至以此嘔血發塚  宋孝武  王僧虔至以此相忌  
桓元之走舸  王涯之複壁  皆以兒戲害其國  凶其身  此留意之禍也  
始吾少時  嘗好此二者  家之所有  惟恐其失之  人之所有  
惟恐其不吾予也  旣而自笑曰  吾薄富貴而厚於書  輕死生而重畫  
豈不顚倒錯謬  失其本心也哉  自是不復好  見可喜者  雖時復蓄之  
然爲人取去  亦不復惜也  譬之煙雲之過眼  白鳥之感耳  
豈不欣然接之  去而不復念也  於是乎二物者  常爲吾樂  而不能爲吾病  
駙馬都尉王君晉卿  雖在戚里  而其被服禮義  學問詩書  
常與寒士角  平居攘去膏粱  屛遠聲色  而從事於書畫  作  
寶繪堂於私第之東  以蓄其所有  而求文以爲記  恐其不幸而類吾少時之所好  
故以是告之  庶幾全其樂  而遠其病也  
  眉州遠景樓記  
吾州之俗  有近古者三  其士大夫貴經術  而重氏族  其民尊吏而畏法  
其農夫合耦以相助  蓋有三代漢唐之遺風  而他郡之所莫及也  
始朝廷以聲律取士  而天聖以前  學者猶襲五代文弊  獨吾州之士  
通經學古  以西漢文詞爲宗師  方是時  四方指以爲迂闊  
至於郡縣胥吏  皆挾經載筆  應對進退  有足觀者  而大家顯人  
以門族相上  推次甲乙  皆有定品  謂之江鄕  非此族也  雖貴且富  
不通婚姻  其民事太守縣令  如古君臣  旣去  輒畫像事之  
而其賢者  則記錄其行事以爲口實  至四五十年不忘  商賈小民  
常儲善物而別異之  以待官吏之求  家藏律令  往往通念而不以爲非  
雖薄刑小罪  終身有不敢犯者  歲二月  農事始作  四月初吉  
穀稚而草壯  耘者畢出  數十百人爲曹  立表下漏  鳴鼓以致衆  
擇其徒爲衆所畏信者二人  一人掌鼓一人掌漏  進退作止  惟二人之聽  
鼓之而不至  至而不力  皆有罰  量田計功  終事而會之  
田多而丁少  則出錢以償衆  七月旣望  穀艾而草衰  則仆鼓決漏  
取罰金與償衆之錢  眉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樂  飮食醉飽而去  歲以爲常  
其風俗蓋如此  故其民皆聰明才智  務本而力作  易治而難服  
守令始至  視其言語動作  輒了其爲人  其明且能者  不復以事試  
終日寂然  苟不以其道  則陳義秉法  以譏切之  故智者以爲難治  
今太守黎侯希聲  軾先君子之友人也  簡而文  剛而仁  
明而不苛  衆以爲易事  旣滿將代  不忍其去  相率而留之  上不奪其請  
旣留三年  民益信  遂以無事  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築之  
作遠景樓  日與賓客僚吏  遊處其上  軾方爲徐州  吾州之人以書相往來  
未嘗不道黎侯之善  而求文以爲記  嗟夫  軾之去鄕久矣  
所謂遠景樓者  雖想見其處  而不能道其詳矣  然州人之所以樂斯樓之成而欲記焉者  
豈非上有易事之長  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  孔子曰  
吾猶及史之闕文也  有馬者  借人乘之  今亡矣夫  是二者  
於道未有大損益也  然且錄之  今吾州近古之俗  獨能累世而不遷  
蓋耆老昔人豈弟之澤  而賢守令撫循敎誨不倦之力也  可不錄乎  
若夫登臨覽觀之樂  山川風物之美  軾將歸老於故邱  布衣幅巾  
從邦君於其上  酒酣樂作  援筆而賦之  以頌黎侯之遺愛  尙未晩也  
  
  凌虛臺記  
臺於南山之下  宜若起居飮食與山接也  四方之山  莫高於終南而都邑之最麗者  
莫近於扶風  以至近求最高  其勢必得  而太守之居  
未嘗知有山焉  雖非事之所以損益  而物理有不當然者  此凌虛之所爲築也  
方其未築也  太守陳公杖履  逍遙於其下  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  
纍纍如人之旅行於牆外  而見其髻也  曰  是必有異  
使工鑿其前爲方池  以其土築臺  高出於屋之簷而止  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  
怳然不知臺之高  而以爲山之踊躍奮迅而出也  
公曰  是宜名凌虛  以告其從事蘇軾  而求文以爲記  軾復於公曰  
物之廢興成毁  不可得而知也  昔者荒草野田  霜露之所蒙翳  狐虺之所竄伏  
方是時  豈知有凌虛臺耶  廢興成毁  相尋於無窮  
則臺之復爲荒草野田  皆不可知也  嘗試與公登臺而望  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槖泉也  
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  而其北則隋之仁壽  唐之九成也  
計其一時之盛  宏傑詭麗  堅固而不可動者  豈特百倍於臺而已哉  
然而數世之後  欲求其髣髴  而破託頹垣  無復存者  
旣已化爲禾黍荊棘  丘墟隴畝矣  而況於此臺歟  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  
而況於人事之得喪  忽往而忽來者歟  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  
則過矣  蓋世有足恃者  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  旣已言於公  
退而爲之記  
  超然臺記  
凡物皆有可觀  苟有可觀  皆有可樂  非必怪奇偉麗者也  餔糟啜漓  
皆可以醉  果蔬草木  皆可以飽  推此類也  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爲求福而辭禍者  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  人之所欲無窮  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  
美惡之辯  戰乎中  而去取之擇  交乎前  
則可樂者常少  而可悲者常多  是謂求禍而辭福  夫求禍而辭福  
豈人之情也哉  物有以蓋之矣  彼游於物之內  而不游於物之外  
物非有大小也  自其內而觀之  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彼挾其高大以臨我  
則我常眩亂反覆  如隙中之觀鬪  又烏知勝負之所在  是以美惡橫生  
而憂樂出焉  可不大哀乎  予自錢塘移守膠西  釋舟楫之安  
而服車馬之勞  去雕牆之美  而庇采椽之居  背湖山之觀  
而行桑麻之野  始至之日  歲比不登  盜賊滿野  獄訟充斥  而齋廚索然  
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樂也  處之期年  而貌加豐  髮之白者日以反黑  
予旣樂其風俗之淳  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於是治其園囿  
潔其庭宇  伐安邱高密之木  以脩補破敗  爲苟完之計  
而園之北  因城以爲臺者舊矣  稍葺而新之  時相與登覽  放意肆志焉  
南望馬耳常山  出沒隱見  若近若遠  庶幾有隱君子乎  而其東則盧山  
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  西望穆陵  隱然如城郭  師尙父齊桓公之遺烈  
猶有存者  北俯濰水慨然太息  思淮陰之功  而弔其不終  
臺高而安  深而明  夏涼而冬溫  雨雪之朝  風月之夕  
予未嘗不在  客未嘗不從  擷園蔬  取池魚  釀秫酒  瀹脫粟而食之曰  
樂哉遊乎  方是時  予弟子由  適在濟南  聞而賦之  且名其臺曰超然  
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  蓋游於物之外也  
  放鶴亭記  
熙寧十年秋  彭城大水  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  水及其半扉  明年春  
水落遷於故居之東  東山之麓  升高而望  得異境焉  作亭於其上  
彭城之山  岡嶺四合  隱然如大環  獨缺其西十二  而山人之亭  
適當其缺  春夏之交  草木際天  秋冬雪月  千里一色  風雨晦明之間  
俯仰百變  山人有二鶴  甚馴而善飛  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  
縱其所如  或立於陂田  或翔於雲表  暮則傃東山而歸  
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  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  飮酒於斯亭  
而樂之  揖山人而告之曰  子知隱居之樂乎  雖南面之君  未可與易也  
易曰  鳴鶴在陰  其子和之  詩曰  鶴鳴于九皐  聲聞于天  
蓋其爲物  淸遠閑放  超然於塵埃之外  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  
狎而玩之  宜若有益而無損者  然衛懿公好鶴  則亡其國  
周公作酒誥  衛武公作抑戒  以爲荒惑敗亂  無若酒者  而劉伶阮籍之徒  
以此全其眞而名後世  嗟夫  南面之君  雖淸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  
好之則亡其國  而山林遁世之士  雖荒惑敗亂如酒者  
猶不能爲害  而況於鶴乎  由此觀之  其爲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  
山人欣然而笑曰  有是哉  乃作放鶴招鶴之歌  曰  鶴飛去兮  西山之缺  
高翔而下覽兮  擇所適  翻然斂翼  婉將集兮  忽何所見  
矯然而復擊  獨終日於澗谷之兮  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  東山之陰  
其下有人兮  黃冠草屨  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  其餘以汝飽  
歸來歸來兮  西山不可以久留  
  石鍾山記  
水經云  彭蠡之口  有石鍾山焉  酈元以爲下臨深潭  微風鼓浪  
水石相搏  聲如洪鍾  是說也  人常疑之  今以鍾磬置水中  雖大風浪  
不能鳴也  而況石乎  至唐李渤  始訪其遺蹤  得雙石於潭上  
扣而聆之  南聲函胡  北音淸越  枹止響騰  餘韻徐歇  自以爲得之矣  
然是說也  予尤疑之  石之鏗然有聲者  所在皆是也  
而此獨以鍾名何哉  元豐七年  六月丁丑  予自齊安  舟行適臨汝  
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  送之至湖口  因得觀所謂石鍾者  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  
擇其一二扣之  硿硿然  予固笑而不信也  
至其夜月明  獨與邁乘小舟  至絶壁下  大石側立千尺  如猛獸奇鬼  
森然欲搏人  而山上棲鶻  聞人聲亦驚起  磔磔雲霄間  又有若老人欬且笑於山谷中者  
或曰  此鸛鶴也  予方心動欲還  而大聲發於水上  
噌吰如鍾鼓不絶  舟人大恐  徐而察之  則山下皆石穴罅  
不知其淺深  微波入焉  涵澹澎湃而爲此也  舟廻至兩山間  
將入港口  有大石當中流  可坐百人  空中而多竅  與風水相呑吐  
有𥨯坎鏜鞈之聲  與向之噌吰者相應  如樂作焉  因笑謂邁曰  汝識之乎  
噌吰者  周景王之無射也  𥨯坎鏜鞈者  魏獻子之歌鍾也  
古之人不予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  而臆斷其有無可乎  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予同  
而言之不詳  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絶壁之下  故莫能知  
而漁工水師  雖知而不能言  此世所以不傳也  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  
自以爲得其實  予是以記之  蓋歎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唐宋八家文卷二十四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爲百世師  一言而爲天下法  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  關盛衰之運  
其生也有自來  其逝也有所爲  故申呂自嶽降  而傅說爲列星  
古今所傳不可誣也  孟子曰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是氣也  寓於尋常之中  
而塞乎天地之間  卒然遇之  則王公失其貴  晉楚失其富  
良平失其智  賁育失其勇  儀秦失其辯  是孰使之然哉  其必有不依形而立  
不恃立而行  不待生而存  不隨死而亡者矣  故在天爲星辰  
在地爲河嶽  幽則爲鬼神  而明則復爲人  此理之常  
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  道喪文敝  異端並起  歷唐貞觀開元之盛  
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  獨韓文公起布衣  談笑而麾之  天下靡然從公  
復歸於正  蓋三百年於此矣  文起八代之衰  道濟天下之溺  
忠犯人主之怒  而勇奪三軍之帥  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  以謂人無所不至  惟天不容僞  智可以欺王公  
不可以欺豚魚  力可以得天下  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  故公之精誠  
能開衡山之雲  而不能回憲宗之惑  能馴鱷魚之暴  而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旁  
能信乎南海之民  廟食百世  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  
蓋公之所能者天也  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  
公命進士趙德爲之師  自是潮之士  皆篤於文行  延及齊民  
至於今號稱易治  信乎孔子之言  君子學道則愛人  而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  飮食必祭  水旱疾疫  凡有求必禱焉  
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  民以出入爲艱  前太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  
元祐五年  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  凡所以養士治民者  
一以公爲師  民旣悅服  則出令曰  願新公廟者聽  民懽趨之  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  
或曰  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  不能一歲而歸  
沒而有知  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  軾曰  不然  公之神在天下者  
如水之在地中  無所往而不在也  而潮人獨信之深  思之至  
焄蒿悽愴  若或見之  辟如鑿井得泉  而曰水專在是  豈理也哉  
元豐元年  詔封公昌黎伯  故榜曰昌黎韓文公之廟  潮人請書其事於石  
因作詩以遺之  使歌以祀公  其辭曰  公昔騎龍白雲鄕  
手抉雲漢分天章  天孫爲織雲錦裳  飄然乘風來帝旁  下與濁世掃粃糠  
西游咸池略扶桑  草木衣被昭回光  追逐李杜參翶翔  
汗流籍湜走且僵  滅沒倒景不得望  作書詆佛譏君王  要觀南海窺衡湘  
歷舜九疑弔英皇  祝融先驅海若藏  約束鮫鱷如駈羊  鈞天無人帝悲傷  
謳吟下招遣巫陽  犦牲雛卜羞我觴  於粲荔丹與焦黃  
公不少留我涕滂  翩然被髮下大荒  
  表忠觀碑  
熙寧十年  十月戊子  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  知杭州軍州事  
臣抃言  故吳越國王錢氏墳廟  及其父祖妃夫人子孫之墳  在錢塘者一十有六  
有臨安者十有一  皆蕪廢不治  父老過之  有流涕者  
謹按故武肅王鏐  始以鄕兵破走黃巢  名聞江淮  復以八都兵  討劉漢宏  
幷越州  以奉董昌  而自居於杭  及昌以越叛  則誅昌而幷越  
盡有浙東西之地  傳其子文穆王元瓘  至其孫忠顯王仁佐  
遂破李景兵  取福州  而仁佐之弟忠懿王俶  又大出兵攻景  以迎周世宗之師  
其後卒以國入覲  三世四王  與五代相終始  天下大亂  
豪傑蜂起  方是時  以數州之地  盜名字者  不可勝數  旣覆其族  
延及於無辜之民  罔有孑遺  而吳越地方千里  帶甲十萬  
鑄山煮海  象犀珠玉之富  甲於天下  然終不失臣節  貢獻相望於道  
是以其民至於老死  不識兵革  四時嬉遊  歌鼓之聲相聞  至於今不廢  
其有德於斯民甚厚  皇宋受命  四方僭亂  以次削平  
西蜀江南  負其嶮遠  兵至城下  力屈勢窮  然後束手  而河東劉氏  
百戰守死  以抗王師  積骸爲城  釃血爲池  竭天下之力  僅乃克之  
獨吳越不待告命  封府庫  籍郡縣  請吏於朝   去其國  
如去傳舍  其有功於朝廷甚大  昔竇融以河西歸漢  光武詔右扶風  
候理其父祖墳塋  祠以太牢  今錢氏功德殆過於融  而未及百年  
墳廟不治  行道嗟傷  甚非所以勸獎忠臣  慰答民心之義也  臣願  
此龍山廢佛祠曰妙因院者爲觀  使錢氏之孫爲道士曰自然者居之  
凡墳廟之在錢塘者  以付自然  其在臨安者  以付吳縣之淨土寺僧曰道微  
歲各度其徒一人  使世掌之  籍其地之所入  以時修其祠宇  
封殖其草木  有不治者  縣令丞察之  甚者易其人  庶幾永終不墜  
以稱朝廷待錢氏之意  臣抃昧死以聞  制曰可  其妙因院  
改賜名曰表忠觀  銘曰  
天目之山  苕水出焉  高飛鳳舞  萃於臨安  篤生異人  絶類離羣  
奮挺大呼  從者如雲  仰天誓江  月星晦蒙  强弩射潮  江海爲東  
殺宏誅昌  奄有吳越  金券玉冊  虎符龍節  大城其居  包絡山川  
左江右湖  控引島蠻  歲時歸休  以燕父老  曄如神人  玉帶毬馬  
四十一年  寅畏小心  厥篚相望  大貝南金  五朝昏亂  罔堪託國  
三王相承  以待有德  旣獲所歸  弗謀弗咨  先王之志  我維行之  
天祚忠孝  世有爵邑  允文允武  子孫千億  帝謂守臣  治其祠墳  
毋俾樵牧  愧我後昆  龍山之陽  巋焉新宮  匪私於錢  唯以勸忠  
非忠無君  非孝無親  凡百有位  視此刻文  
  司馬溫公神道碑  
上卽位之三年  朝廷淸明  百揆時敍  民安其生  風俗一變  異時薄夫鄙人  
皆洗心易德  務爲忠厚  人人自重  恥言人過  中國無事  
四譯稽首請命  惟西羌夏人  叛服不常  懷毒自疑  數入爲寇  
上命諸將  按兵不戰  示以形勢  不數月  生致大首領鬼章靑宜結闕下  
夏人十數萬寇涇原  至鎭戎城下  五日無所得  一夕遁去  
而西羌兀征聲延  以其族萬人來降  黃河始決曹村  旣築靈平  復決小吳  
橫流五年  朔方騷然  而今歲之秋  積雨彌月  河不大溢  
及冬  水入地益深  有北流赴海  復禹舊迹之勢  凡上所欲  不求而獲  
而其所惡不麾而去  天下曉然知天意與上合  庶幾復見至治之成  
家給人足  刑措不用如咸平景德間也  或以問臣軾  上與太皇太后安所施設而及此  
臣軾對曰  在易大有上九  自天祐之  吉無不利  
孔子曰  天之所助者順也  人之所助者信也  履信思乎順  
又以尙賢也  是以自天祐之  吉無不利  今二聖躬信順  以先天下而用司馬公  
以致天下士  應是三德矣  且以臣觀之  公仁人也  
天相之矣  何以知其然也  曰公以文章名於世  而以忠義自結人主  
朝廷知之可也  四方之人  何自知之  士大夫知之可也  農商走卒  
何自知之  中國知之可也  九夷八蠻  何自知之  方其退居於洛  
渺然如顔子之在陋巷  纍然如屈原之在陂澤  其與民相忘也久矣  
而名震天下  如雷霆  如河漢  如家至而日見之  聞其名者  雖愚無知如婦人孺子  
勇悍難化如軍伍夷狄  以至於姦邪小人  雖惡其害己  
仇而疾之者莫不斂衽變色  咨嗟太息  或至於流涕也  元豐之末  
臣自登州入朝  過八州以至京師  民知其與公善也  所在數千人  
聚而號呼於馬首曰  寄謝司馬丞相  愼毋去朝廷  厚自愛以活百姓  
如是者蓋千餘里不絶  至京師  聞士大夫言  公初入朝  
民擁其馬至不得行  衛士見公  擎跪流涕者  不可勝數  公懼而歸洛  
遼人夏人遣使入朝  與吾使至虜中者  虜必問公起居  而遼人勅其邊吏曰  
中國相司馬矣  愼毋生事開邊隙  其後公薨  京師之民  
罷市而往弔  粥衣以致奠  巷哭以過車者  蓋以千萬數  上命戶部侍郎趙瞻  
內侍省押班馮宗道  護其喪歸葬  瞻等旣還  皆言民哭公哀甚  
如哭其私親  四方來會奠者  蓋數萬人  而嶺南封州父老  
相率致祭  且作佛事以薦公者  其詞尤哀  炷薌於手頂以送公葬者  
凡百餘人  而畫像以祠公者  天下皆是也  此豈人力也哉  
天相之也  匹夫而能動天  亦必有道矣  非至誠一德其孰能使之  
記曰  惟天下之至誠  爲能盡其性  能盡其性  則能盡人之性  能盡人之性  
則能盡物之性  能盡物之性  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矣  
書曰  惟尹躬曁湯  咸有一德  克享天心  又曰  德惟一動罔不吉  
德二三  動罔不凶  或以千金與人  而人不喜  或以一言使人  而人死之者  
誠與不誠故也  稽天之潦  不能終朝  而一 之溜  可以達石者  
一與不一故也  誠而一  古之聖人  不能加毫末於此矣  
而況公乎  故臣論公之德  至於感人心  動天地巍巍如此  而敝之以二言  
曰誠  曰一  公諱光  字君實  其先河內人  晉安平獻王孚之後  
王之裔孫征東大將軍陽  文葬今陝州夏縣涑水鄕  子孫因家焉  
曾祖諱政  以五代衰亂  不仕  贈太子太保  祖諱炫  擧進士  
試袐書省校書郎  終於耀州富平縣令  贈太子太傅  考諱池  
寶元慶歷間名臣  終於兵部郎中天章閣待制  贈太師溫國公  曾祖妣薛氏  
祖妣皇甫氏  妣聶氏  皆封溫國太夫人  公始以進士甲科  
事仁宗皇帝  至天章閣待制知諫院  始發大議  乞立宗子爲後  以安宗廟  
宰相韓琦等  因其言遂定大計  事英宗皇帝  爲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  
論陝西刺義勇爲民患  及內侍任守忠姦   乞斬以謝天下  
守忠竟以譴死  又論濮安懿王  當準先朝封贈期親尊屬  
故事  天下義之  事神宗皇帝  爲翰林學士  御史中丞  西戎部將嵬名山  
欲以橫山之衆降  公極論其不可納  後必爲邊患  已而果然  
勸帝不受尊號  遂爲萬世法  及王安石爲相  始行靑苗助役農田水利  
謂之新法  公首言其害  以身爭之  當時士大夫不附安石  
言新法不便者  皆倚公爲重  帝以公爲樞密副使  公以言不行  不受命  
乃以爲端明殿學士  出知永興軍  遂以留司御史臺及提擧崇福宮  
退居於洛  十有五年  及上卽位  太皇太后攝政  起公爲門下侍郎  
遷正議大夫  遂遷左僕射  公首更詔書以開言路  分別邪正  
進退其甚者十餘人  旋罷保甲保馬市易及諸道新行鹽鐵茶法  
最後遂罷助役靑苗  方議取士  擇守令監司  以養民  期於富而敎之  
凜凜乎嚮至治矣  而公臥病  以元祐元年九月丙辰朔  薨於位  
享年六十八  太皇太后聞之慟  上亦感涕不已  時方祀明堂  禮成不賀  
二聖皆臨其喪  哭之哀甚  輟視視  贈太師溫國公  禭以一  
品禮服  諡曰文正  官其親屬十人  公娶張氏  禮部尙書存之女  
封淸河郡  先公卒  追封溫國夫人  子三人  童唐皆早亡  康今爲袐書省校書郎  
孫二人  植柏皆承奉郎  以元祐二年正月辛酉  葬於陝之夏縣涑水南原之晁村  
上以御篆表其墓道  曰忠淸粹德之碑  
而其文以命臣軾  臣蓋嘗爲公行狀  而端明殿學士范鎭  取以志其墓矣  
故其詳不復再見  而獨論其大槪  議者徒見上與太皇太后進公之速  
用公之盡  而不知神宗皇帝知公之深也  自士庶人至於卿大夫  
相與爲賓師朋友  道足以相信  而權不足以相休戚  然猶同己則親之  
異己則疎之  未有聞過而喜  受誨而不怒者也  而況於君臣之間乎  
方熙寧中  朝廷政事  與公所言  無一不相違者  書數十上  
皆盡言不諱  蓋自敵以下  所不能堪  而先帝安受之  非特不怒而已  
乃欲以爲左右輔弼之臣  至爲敍其所著書  讀之於邇英閣  
不深知公而能如是乎  二聖之知公也  知之於旣同  而先帝之知公也  
知之於方異  故臣以先帝爲難  昔齊神武皇帝寢疾  告其子世宗曰  
侯景專制河南十四年矣  諸將皆莫能敵  惟慕容紹宗可以制之  
我故不貴  留以遺汝  而唐太宗亦謂高宗  汝於李勣無恩  
我今責出之  汝當授以僕射  乃出勣爲疊州都督  夫齊神武唐太宗  
雖未足以比隆先帝  而紹宗與勣亦非公之流  然古之人君  
所以爲其子孫長計遠慮者  類皆如此  寧其身不受知人之名  而使其子專享得賢之利  
先帝知公如此  而卒不盡用  安知其意不出於此  
臣旣書其事  乃拜手稽首而作詩曰  
於皇上帝  子惠我民  孰堪顧天  惟聖與仁  聖子受命  如堯之初  
神母詔之  匪亟匪徐  聖神無心  孰左右之  民自擇相  我興授之  
其相維何  太師溫公  公來自西  一馬二童  萬人環之  如渴赴泉  
孰不見公  莫如我先  二聖忘己  惟公是式  公亦無我  惟民是度  
民曰樂哉  旣相司馬  爾賈於途  我耕於野  士曰時哉  旣用君實  
我後子先  時不可失  公如麟鳳  不鷙不搏  羽毛畢朝  雄狡率服  
爲政一年  疾病半之  功則多矣  百年之思  知公於異  識公於微  
匪公之思  神考是懷  天子萬年  四方來同  薦於淸廟  神考之功  
  日喩  
生而眇者不識日  問之有目者  或告之曰  日之狀如銅槃  扣槃而得其聲  
他日聞鍾以爲日也  或告之曰  日之光如燭  捫燭而得其形  
他日揣籥以爲日也  日之與鍾籥亦遠矣  而眇者不知其異  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  
道之難見也甚於日  而人之未習也  無以異於眇  
達者告之  雖有巧譬善導  亦無以過於槃與燭也  自槃而之鍾  
自燭而之籥  轉而相之  豈有旣乎  故世之言道者  或卽其所見而名之  
或莫之見而意之  皆求道之過也  然則道卒不可求歟  
蘇子曰  道可致  而不可求  何謂致  孫武曰  善戰者致人  不致於人  
孔子曰  百工居肆以成其事  君子學以致其道  莫之求而自至  
斯以爲致也歟  南方多沒人  日與水居也  七歲而能涉  十歲而能浮  
十五而能沒矣  夫沒者豈苟然哉  必將有得於水之道者  
日與水居  則十五而得其道  生不識水  則雖壯見舟而畏之  故北方之勇者  
問於沒人  而求所以沒  以其言試之河  未有不溺者也  
故凡不學而務求道  皆北方之學沒者也  昔者以聲律取士  士雜學而不志於道  
今也以經術取士  士知求道而不務學  渤海吳君彦律  
有志於學者也  方求擧於禮部  作日喩以告之  
  稼說送張琥  
曷嘗觀於富人之稼乎  其田美而多  其食足而有餘  其田美而多  
則可以更休  而地力得完  其食足而有餘  則種之常不後時  而斂之常及其熟  
故富人之稼常美  少粃而多實  久歲而不腐  今吾十口之家  
而共百畝之田寸寸而取之  日夜以望之  鋤耰銍艾  相尋於其上者如魚鱗  
而地力竭矣  種之常不及時  而斂之常不待其熟  
此豈能復有美稼哉  古之人  其才非有以大過今之人也  其平居所以自養而不敢輕用以待其成者  
閔閔焉如嬰兒之望長也  弱者養之以至於剛  
虛者養之以至於充  三十而後仕  五十而後爵  信於久屈之中  
而用於至足不後  流於旣溢之餘  而發於持滿之末  此古之人所以大過人  
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志於學  不幸而蚤得與吾子同年  
吾子之得  亦不可謂不蚤也  吾今雖欲自以爲不足  
而衆且妄推之矣  嗚呼吾子  其去此而務學也哉  博觀而約取  
厚積而薄發  吾告子止於此矣  子歸過京師而問焉  有曰轍子由者  
吾弟也  其以是語之  
  剛說  
孔子曰  剛毅木訥近仁  又曰  巧言令色鮮矣仁  所好夫剛者  非好其剛也  
好其仁也  所惡夫侫者  非惡其侫也  惡其不仁也  吾平生多難  
常以身試之  凡免吾於厄者  皆平日可畏人也  擠我於險者  
皆異時可喜人也  吾是以知剛者之必仁  侫者之必不仁也  
建中靖國之初  吾歸自海南  見故人問存沒  追論平生所見剛者  
或不幸死矣  若孫君介夫諱立節者  眞可謂剛者也  始吾弟子由爲條例司屬官  
以議不合引去  王荊公謂君曰  吾條例司  當得開敏如子者  
君笑曰  公過矣  當求勝我者  若我輩人  則亦不肯爲條例司矣  
公不答  徑起入戶  君亦趨出  君爲鎭江軍書記  吾時通守錢塘  
往來常潤  見君京口  方新法之初  監司皆新進少年  馭吏如束濕  
不復以禮遇士大夫  而獨敬憚君曰  是抗丞相  不肯爲條例司者  
謝麟經制溪洞事宜  州守王奇與蠻戰死  君爲桂州節度判官  
被旨鞠吏士有罪者  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  付君倂按  且盡斬之  
君持不可  麟以語侵君  君曰  獄當論情  吏當守法  逗撓不進  
諸將罪也  旣伏其辜矣  餘人可盡戮乎  若必欲以非法斬人  
則經制司自爲之  我何與焉  麟奏君抗拒  君亦奏麟侵獄事  
刑部定如君言  十二人皆不死  或以遷官  吾以是益知剛者之必仁也  
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於必死乎  方孔子時  可謂多君子  
而曰未見剛者  以明其難得如此  而世乃曰  太剛則折  士患不剛耳  
長養成就  猶恐不足  當憂其太剛而懼之以折耶  折不折天也  
非剛之罪  爲此論者  鄙夫患失者也  君平生可紀者甚多  獨書此二事遺其子勰勴  
明剛者之必仁  以信孔子之說  
  書李伯時山莊圖後  
或曰  龍眠居士作山莊圖  使後來入山者  信足而行  自得道路  
如見所夢  如悟前世  見山中泉石草木  不問而知其名  遇山中漁樵隱逸  
不名而識其人  此豈强記不忘者乎  曰  非也  畫日者  
常疑餅  非忘日也  醉中不以鼻飮  夢中不以趾捉  天機之所合  
不强而自記也  居士之在山也  不留於一物  故其神與萬物交  其智與百工通  
雖然  有道其藝  有道而不藝  則物雖形於心  不形於手  
吾嘗見居士作共嚴相  皆以意造  而與佛合  佛菩薩言之  
居士畫之  若出一人  況自畫其所見者乎  
  書吳道子畫後  
知者創物  能者迷焉  非一人而成也  君子之於學  百工之於技  
自三代歷漢  至唐而備矣  故詩至於杜子美  文至於韓退之  書至於顔魯公  
畫至吳道子  而古今之變  天下之能事畢矣  道子畫人物  
如以燈取影  逆來順往  傍見側出  橫邪平直  各相乘除  得自然之數  
不差毫末  出新意於法度之中  寄妙理於豪放之外  所謂游刃餘地  
運斤成風  蓋古今一人而已  予於他畫  或不能必其主名  
至於道子  望而知其眞僞也  然世罕有眞者  如史全叔所藏  
平生蓋一二見而已  
  書蒲永昇畫後  
古今畫水  多作平遠細流  其善者不過能爲波頭起伏  使人至以手捫之  
謂有窪隆  以爲至妙矣  然其品格特與印板水紙  爭工拙於毫釐間耳  
唐廣明中  處士孫位  始出新意  畫奔湍巨浪  與山石曲折  
隨物賦形  盡水之變  號稱神逸  其後蜀人黃筌孫知微  皆得其筆法  
始知微欲於大慈寺壽寧院壁作湖灘水石四堵  營度經歲  
終不肯下筆  一日蒼黃入寺  索筆墨甚急  奮袂如風  須臾而成  
作輸瀉跳蹙之勢  洶洶欲崩屋也  知微旣死  筆法中絶五十餘年  
近歲成都人蒲永昇  嗜酒放浪  性與畫會  始作活水  得二孫本意  
自黃居寀兄弟李懷兗之流  皆不及也  王公富人  或以勢力使之  
永昇輒嘻笑捨去  遇其欲畫  不擇貴賤  頃刻而成  嘗與予臨壽寧院水  
作二十四幅  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  卽陰風襲人  毛髮爲立  
永昇今老矣  畫亦難得  而世之識眞者亦少  如往時董羽  近日常州戚氏畫水  
世者傳寶之  如董戚之流  可謂死水  未可永昇同年而語也  
  
  方山子傳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  少時慕朱家郭解爲人  閭里之俠皆宗之  稍壯  
折節讀書  欲以此馳騁當世  然終不遇  晩乃遯於光黃間  曰岐亭  
庵居蔬食  不與世相聞  棄車馬  毁冠服  徒步往來山中  
人莫識也  見其所著帽  方屋焉問  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  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於黃  過岐亭  適見焉  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  
何爲而在此  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  余告之故  俯而不答  
仰而笑  呼余宿其家  環堵蕭然  而妻子奴婢  皆有自得之意  
余能聳然異之  獨念方山子少時  使酒好劍  用財如糞土  
前十有九年  余在岐山  見方山子從兩騎  挾二矢游西山  鵲起於前  
使騎逐而射之  不獲  方山了怒馬  獨出一發得之  因與余馬上論用兵  
及古今成敗  自謂一世豪士  今幾日耳  精悍之色  猶見於眉間  
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勳閥  當得官  使從事於其間  
今已顯聞  而其家在洛陽  園宅壯麗  與公侯等  河北有田  
歲得帛千匹  亦足以富樂  皆棄不取  獨來窮山中  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  多異人  往往陽狂垢汙  不可得而見  方山子儻見之與  
  
  亡妻王氏墓志銘  
治平二年  五月丁亥  趙郡蘇軾之妻王氏  卒於京師  六月甲午  
殯於京城之西  明年六月壬午  葬於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鎭鄕可龍里  
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  軾銘其墓曰  君諱弗  眉之靑神人  鄕貢進士方之女  
生十有六年  而歸于軾  有子邁  君之未嫁  事父母  
旣嫁事我先君先夫人  皆以謹肅聞  其始未嘗自言其知書也  
見軾讀書  則終日不去  亦不知其能通也  其後軾有所忘  君輒能記之  
問其他書  則皆略知之  由是始知其敏而靜也  從軾官於鳳州  
軾有所爲於外  君未嘗不問知其詳  曰  子去親遠  不可以不愼  
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軾者相語也  軾與客言於外  君立屛間聽之  
退必反覆其言曰  某人也  言輒持兩端  惟子意之所嚮  子何用與是人言  
有來求與軾親厚甚者  君曰  恐不能久  其與人銳  其去人必速  
已而果然  將死之歲  其言多可聽  類有識者  其死也  
蓋年二十有七而已  始死  先君命軾曰  婦從汝於艱難  不可忘也  
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  未期年  而先君沒  軾謹以遺令葬之  銘曰  
  
君得從先夫人於九原  余不能  嗚呼哀哉  余永無所依怙  君雖沒  
其有與爲婦  何傷乎  嗚呼哀哉  
  祭歐陽文忠公文  
嗚呼哀哉  公之生於世  六十有六年  民有父母  國有蓍龜  斯文有傳  
學者有師  君子有所恃而不恐  小人有所畏而不爲  譬如大川喬嶽不見其運動  
而功利之及於物者  蓋不可以數計而周知  今公之沒也  
赤子無所仰芘  朝廷無所稽疑  斯文化爲異端  而學者至於用夷  
君子以爲無爲爲善  而小人沛然自以爲得時  譬如深淵大澤  
龍亡而虎逝  則變怪雜出  舞鰌鱓而號狐狸  昔其未用也  
天下以爲病  而其旣用也  則又以爲遲  及其釋位而去也  莫不冀其復用  
至其請老而歸也  莫不惆悵失望  而猶庶幾於萬一者  幸公之未衰  
孰謂公無復有意於斯世也  奄一去而莫予追  豈厭世溷濁  
潔身而逝乎  將民之無祿  而天莫之遺  昔我先君  懷寶遁世  
非公則莫能致  而不肖無狀  因緣出入  受敎於門下者  十有六年於茲  
聞公之喪  義當匍匐往弔  而懷祿不去  愧古人以忸怩  緘詞千里  
以寓一哀而已矣  蓋上以爲天下慟  而下以哭其私  
  
  唐宋八家文卷二十五  
  
  蘇轍  子由  著  
  
  陳州爲張安道論時事書  
伏以中外臣庶  各有職事  越職而言  國有常憲  臣守土陳州  非有言責  
而輒言之  計其狂愚  茲實有罪  然臣伏念頃以老疾  不任吏事  
陛下未忍廢棄  親擇便地以遂安養  將辭之日  面承德音  
以爲大臣之義  皆當爲國謀慮  不宜以中外爲嫌  有所不盡  古人有言  
雖乃身在外  乃心罔不在王室  伏惟聖德廣大  無所不容  
而臣自到任以來  於今一歲  心目昏眩  有加無瘳  故嘗乞丐餘生  
求還閭舍  區區之誠  久而未獲  陛下視臣志氣之衰至此  豈復有意別白是非  
而與世俗爭議也哉  是以得失之間  久而無所與  今者竊有所懷  
上爲陛下參之官吏  下爲陛下驗之百姓  而安危之機  
實在於此  自惟受恩累聖邦之休戚  身實同之  志力雖衰  於義不可嘿已  
然臣之所欲言者  非敢遠引前古  逆探未然  以惑陛下之聰明也  
凡皆陛下之所嘗試  而臣愚之所與聞者耳  臣伏見陛下卽位之始  
計慮深遠  凡有所建  動合天心  始議山陵  深恤費用之廣  
推明先帝薄葬之命  以詔有司  四方聞之  無不感泣  其後一  
年之間  誕布號令  勸率宗族  惇孝悌之行  勉勵州郡  先農桑之政  
復轉對以廣言路  議徭役以寬民力  盛德之事  不可具記  是時天下  
雖大變之後  而無不翹然想聞德音  以忘其憂  兩宮歡欣  
九族親睦  羣臣萬民  蒙福而安  紛紜之議  不至於朝廷  旁讟之聲  
不聞於閭里  陛下優游無爲而天下已治矣  爲國如此  豈不樂哉  
陛下自今視之  當日之政  其爲可悔恨者  凡有幾  以臣視之  
非獨陛下無所悔恨  雖天下之人  亦未有以爲失當者也  何者  政令簡易  
而人情之所安耳  易曰  易則易知  簡則易從  易知則有親  
易從則有功  有親則可久  有功則可大  向使陛下推行此道  
終始不變  則臣以爲可久可大之功  可得而致矣  其後求治太切  
用意過當  姦臣緣隙  得進邪說  始議聞邊  以中上旨  於是延安有橫山之謀  
保安有招誘之計  陛下饒之以金帛  假之以干戈  小人貪功  
慮害不遠  輕發深入  結怨西戎  攘奪尺寸無用之土  空竭內府累世之積  
大者疲弊秦雍  小者身死寇讐  西鄙騷然不寧  
而陛下始一悔矣  然而陛下天姿英果  有漢武宏達之量  雖復兵吏失律  
而立功之意  未嘗少衰  是以左右大臣  測知此心  復進財利之說  
陛下樂聞其利  而未暇深究其害  於是擧而從之  置條例司  
而講求天下之遺利  己酉之秋  新政始出  自是以來  凡所變革  
不可悉數  其最大者  一出而爲常平靑苗  再出而爲揀兵幷營  
三出而爲出錢雇役  四出而爲保甲敎閱  四者並行於世  官吏疑惑  
兵民憤怨  諫爭者章交於朝  誹謗者聲播於市  陛下不勝其煩  爲之當宁太息  
日昃而不食矣  然猶幸其成功  力排衆人之議而固守之  
天下方共厭苦  而不知其所止也  而揀兵倂營之策  其害先見  
武夫凶悍  爲怨最深  爲患最急  陛下知其不可  於是多支月糧  
復收退卒  以順適其意  而陛下旣再悔矣  然軍中之口  猶復洶洶不靖  
陛下雖推恩撫之  而終不以爲惠  反謂陛下畏之耳  不幸邊臣失算  
再生戎心  帷幄之臣  謀之不臧  不務安之  而務撓之  
臨遣執政  付以疆事  多出金幣  豫書誥勅  以成其深入之計  當此之時  
天下之心  知其必敗矣  而陛下與一二臣者  方以爲萬擧而萬全  
旣而出兵無人之境  築城不守之地  困弊腹心  以求無益之功  
使秦晉之民  父子流離  肝腦塗地  戎人徼 受屈  已築之城  
隨卽傾覆  救援之兵  相繼潰叛  四方震動  君臣宵旰  而後下罪己之詔  
投竄元宰  以謝二鄙  而陛下旣三悔矣  夫此三者  
方其未悔也  陛下亦以爲是邪非邪  陛下犯逆衆心  力行而不顧  
其必以爲是  不以爲非也  然而其終卒至於此  然則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  
無乃亦類此歟  臣聞衆而不可欺者民也  勇而不可犯者兵也  
險而不可侮者鄰國也  今陛下旣已欺民  犯兵而侮鄰國矣  
夫犯兵侮鄰  變速而禍小  至於欺民  則變遲而禍大  變速而禍小者  
瓦解之憂也  變遲而禍大者  土崩之患也  今瓦解之憂  陛下旣知悔矣  
土崩之患  陛下未以爲意  此臣之所以寒心也  易曰不遠復無祗悔元吉  
事之未敗也  陛下不悟其非  必俟其敗而後悔  
如向三者  則陛下之復已遠  而悔亦大矣  且臣觀之  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  
亦有三而已  靑苗助役保甲三者之弊  臣不復言矣  
何者言事者論其不可  非一人也  百姓毁壞支體  燻灼耳目  嫁母分居  
賤賣田宅  以自脫免  非一家也  陛下其亦知之矣  徘徊而不改  
使民無所告訴  加之以水旱  繼之以饑饉  積悍之民  奮爲羣盜  
侵淫蔓延  滅而復起  英雄乘間而作  振臂一呼  而千人之衆  
可得而聚也  如此而勝廣之形成  此所謂土崩之勢也  臣恐陛下至此  
雖欲復悔而無所及矣  故臣願陛下取卽位之政與今日之事  
而試觀之  天下擾擾不安  孰與今日之甚  羣臣交口爭辯  孰與今日之衆  
陛下聽覽疲倦  孰與今日之多  悔恨自責  孰與今日之切  
陛下誠以此較之  則不待臣言之終  而得失可以自決矣  且夫卽位之政  
陛下之本心也  今日之事  臣下之過計也  陛下棄卽位之本心  
而狥臣下之過計  臣竊以爲過也  雖然臣竊聽之道路  方今陛下  
則亦悔之矣  悔之而不變  非陛下之意也  迫於建議之臣耳  
夫人臣進謀於其君  苟事之不遂  而變以從衆  則人主有以測其深淺  
人主有以測其深淺  則其用捨之命  在於人主  此人臣之所以不便也  
臣竊痛陛下爲社稷之計  欲改過以安天下  而怙權固位之臣  
持之而不釋  陛下聰明睿知  廢置自我  而獨爲此鬱鬱也  漢富帝與趙充國擊匈奴  
魏相非之  以爲當與平昌侯樂昌侯平恩侯及有識者詳議乃可  
此三人者  非賢於趙充國也  然而與國同憂樂  
僥倖功名之心  與希望爵賞之意  則過充國遠甚  充國猶不可聽  
而況不如充國者哉  陛下將安民保國  而與喜功伐好權利者謀之  
臣不知其可也  臣不勝區區忘身憂國之誠  是以勢疎而言切  惟陛下察之  
  
  爲兄軾下獄上書  
臣聞困急而呼天  疾痛而呼父母者  人之至情也  臣雖草芥之微  
而有危迫之懇  惟天地父母  哀而憐之  臣早失怙恃  惟兄軾一人  
相須爲命  今者竊聞其得罪逮捕赴獄  擧家驚號  憂在不測  臣竊思念軾居家在官  
無大過惡  惟是賦性愚直  好談古今得失  前後上章論事  
其言不一  陛下聖德廣大  不加譴責  軾狂狷寡慮  竊恃天地包含之恩  
不自抑畏  頃年通判杭州  及知密州日  每遇物託興  
作爲歌詩  語或輕發  向者曾經臣寮繳進  陛下置而不問  
軾感荷恩貸  自此深自悔咎  不敢復有所爲  但其舊詩已自傳播  
臣誠哀軾愚於自信  不知文字輕易  迹涉不遜  雖改過自新而已陷於刑辟  
不可救止  軾之將就逮也  使謂臣曰  軾早衰多病  必死於牢嶽  
死固分也  然所恨者  少抱有爲之志  而遇不世之主  雖齟齬於當年  
終欲效尺寸於晩節  今遇此禍  雖欲改過自新  洗心以事明主  
其道無由  況立朝最孤  左右親近  必無爲言者  惟兄弟之親  
試求哀於陛下而已  臣竊哀其志  不勝手足之情  故爲冒死一言  
昔漢淳于公得罪  其女子緹縈  請沒爲官婢  以贖其父  
漢文因之遂罷肉刑  今臣螻蟻之誠  雖萬萬不及緹縈  而陛下聰明仁聖  
過於漢文遠甚  臣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  非敢望末減其罪  
但得免下獄死爲幸  兄軾所犯  若顯有文字  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  
若蒙陛下哀憐  赦其萬死  使得出於牢獄  則死而復生  宜何以報  
臣願與兄軾洗心改過  粉骨報效  惟陛下所使  死而後已  
臣不勝孤危迫切  無所告訴  歸誠陛下  惟寬其狂妄  特許所乞  
臣無任祈天請命激切隕越之至  
  自齊州回論時事書  
臣自少讀書  好言治亂  方陛下求治之初  上書言事  陛下不廢狂狷  
召對便殿  親聞德音  九品賤官  自此始得登對論事  當此之時  
陛下好問之聲  震動海內  愚賤之人  篤信寡慮  以爲天下之事  
可得徐陳遍擧  指顧而定矣  旣而誤蒙恩澤  受職條例  抗論得失  
與有司不合  得請外補  於今七年  而天下之治安  終未可見  
臣竊疑之  伏惟陛下天生聖德  聰明睿智  不學而具  其於謀慮措置  
曾何足云  自頃歲以來  每有更張  民率不服  蓋靑苗行而農無餘財  
保甲行而農無餘力  免役行而公私並困  市易行而商賈皆病  
上則官吏勞苦  患其難行  下則衆庶愁歎  願其速改  凡此四者  
豈陛下之聖明  有所不知耶  臣以爲非也  陛下之聖明  
無所不知  何以言之  二年以來  陛下屢發英斷  廢置大吏  數其罪愆  
明示臣庶  凡天下所共疾惡者  陛下無一不知  由此觀之  
凡天下之所共怨苦者  陛下何所不察  今者皇天悔禍  啓道聖意  
易置輔相  中外踴躍  思覩寬政  而歷日彌月  寂寞無舍  衆心皇皇  
如久饑而不得食  臣雖愚陋  竊獨爲陛下恨也  陛下自卽位以來  
求治之心  常若不及  意將以堯舜之隆平  易漢唐之淺陋  不幸左右不明  
陵遲以至於此  天下之人  孰不知之  今也旣知其不可用而去之  
又循其舊而不改  將遂代之任咎  此臣之所以爲陛下恨也  
且今天下之安危  智者不再計矣  水旱連年  死者將半  遺民饑困  
盜賊滿野  疆埸未寧  軍旅在外  府庫空竭  邊餉寡少  
事之可憂者  何可勝數  術之不效  斷可見矣  然陛下獨遲遲而不決  
意者己爲之  而己廢之  恐天下有以窺其深淺耶  臣聞人主之德如天  
天之於物也  熾然而旱  赤地千里  草木皆死  可謂虐矣  
然至雷雨時作  膏澤洋溢  百穀奮起  民復粒食  鼓舞盛德  而忘旱之虐  
何者度量廣大  改過無疑也  如使密雲不雨  旣雨而中止  
遲疑猶豫  久而不忍  則天之生物盡矣  傳曰  君子之過也  如日月之食焉  
過也  人皆見之  更也  人皆仰之  今陛下誠先治其心  
使虛一而靜湛乎  彼我得失莫能嬰也  去惡如去塵垢  遷善如救  
饑渴  與民一新  罷此四事  靑苗之旣散者  要之以三歲而不收息  
保甲之旣團者  存其舊籍而不任事  復差役以罷免役之條  通商賈以廢市易之令  
行之期年而觀之  苟民不安居  水旱復作  盜賊復起  
財用復竭  誠有一事以憂陛下  臣請伏罔上之誅  以謝左右  
陛下誠不信臣  數年之後  親受其弊矣  古人有言曰  一慙之不忍  
而終身慙乎  惟陛下爲社稷籌之  臣謹列四事之害  畫一以獻  不勝愚忠憤懣之誠  
干犯天威  伏俟鈇鉞  臣轍誠惶誠恐  昧死上書乞罷左右僕射蔡確韓縝狀  
  
右臣頃論奏蔡確韓縝  才不足用  及多過惡  乞賜罷免  至今未見施行  
確近已上章求退  而縝安然未有去意  臣恐陛下隱忍不決  
久失天下之望  竊惟先帝在位  僅二十年  勵精政事  變更法度  
將以力致太平  追復三代  是以擢任臣庶  至有起於小臣  十餘年間致位公相  
用人之速  近世無與比者  究觀聖意  本欲求賢自助  
以利安生民  爲社稷長久之計  夫豈欲使左右大臣  婾合苟容  出入唯唯  
危而不持  顚而不扶  竊取利祿  以奉養妻子而已哉  然自法行以來  
民力困敝  晦內愁怨  先帝晩年  遛無彌留  照知前事之失  
親發德音  將洗心自新  以合天意  而此志不遂  奄棄萬國  
天下聞之知前日敝事  皆先帝之所欲改  思慕聖德  繼之以泣  
是以皇帝踐阼  聖母臨政  奉承遺旨  罷導洛  廢市易  損靑苗  
止助役  寬保甲  免買馬  放修城池之役  復茶鹽鐵之舊  黜吳居厚  
呂孝廉  宋用臣  賈靑  王子京  張誠一  呂嘉問  蹇周輔等  
命令所至  細民鼓舞相賀  臣愚不知朝廷以爲此數事者  誰之過也  
上則大臣蔽塞聰明  逢君於惡  下則小臣貪冒榮利  奔競無恥  三者均皆有罪  
則大臣以任重責重  小臣以任輕責輕  雖三尺童子所共知也  
今朝廷旣已罷黜小臣  至於大臣  則因而任之  將復使燮和陰陽  
陶冶民物  臣竊惑矣  竊惟朝廷之意  將以體貌大臣  待其愧恥自去  
以全國體  今確縝自山陵已後  猶端然在職  不肯引咎辭位  
以謝天下  臣謹按確縝  受恩最深  任事最久  據位最尊  
獲罪最重  而有靦面目  曾不知愧  確等誠以昔之所行爲是耶  則今日安得不爭  
以昔之所行爲非耶  則昔日安得不言  窮究其心  
所以安而不去者  不過以爲是皆先帝所爲  而非吾罪也  夫爲大臣  
忘君徇己  不以身任罪戾  而歸咎先帝  不忠不孝  寧有過此  臣竊不忍千載之後  
書之簡策  大臣旣自處無過之地  則先帝獨被惡名  
此臣所以痛心疾首  當食不飽  至於涕泗之橫流也  確等皆碌碌常才  
無過人之實  朝廷將取其德  則不聞其孝弟可稱  將取其才  
則不聞其功業可紀  將取其學  則不聞其經術可師  徒以悅媚上下  
堅固寵祿  陛下何不正確縝之罪  上以爲先帝分謗  下以慰天下之望  
今獨以法繩治小臣  而置確縝  大則無以顯揚聖考之遺意  
小則無以安反側之心  故臣竊謂大臣誠退  則小臣非建議造事之人  
可一切不治  使得革面從君  竭力自效  以洗前惡  臣不勝狂愚忘身爲國  
乞宣示此疏  使確縝自處進退之分  臣雖萬死  不以爲恨  
謹錄奏聞  伏候勅旨  
  乞責降韓縝第七狀  
右臣聞天下治亂  在君子小人進退之間耳  冰炭不可以一器  梟鸞不可以共棲  
共鯀皐繇不可以同朝  顔回盜跖不可以並處  傳曰  
一薰一蕕  十年尙猶有臭  夫君子推誠而不疑  故易欺  孤立而不黨  
故易危  正言而不諱  故易間  潔廉而不懷  故易去  小人則不然  
竊用威福以布私恩  交通左右以結主知  頑鈍無恥    詬無節  
故其合也易  而其去之也難  誠使君子小人同處  則小人必勝  
君子必去  如薰之香  一日而亡  如蕕之臭  十年而存  此理之必然者也  
陛下用司馬光爲相  雖應務之才  有所不周  而淸德雅望  
賢愚同敬  至於韓縝  如屠沽之行  害於而家  以穿窬之才  凶於而國  
皆有實狀  可以覆按  行路之人  指目非笑  紛紜之論  不可具載  
此何等人也  而陛下使與光同列  以臣度之不過一年  縝之邪計必行  
邪黨必勝  光不獲罪而去  則必引疾而避矣  如人服藥用茯苓屈喙  
合而幷食之  陛下以爲茯苓長年之功  能勝烏喙殺人之毒乎  
臣前後六上章  論縝過惡  乞正典刑  至今留中不下  
陛下必謂縝先朝舊臣  不可不用  則宜早罷光政事  使縝自引其類  
布列於朝  臣等亦當相率而避之  毋使邪正雜處  而君子終被其禍  
自古四夷內侮  必於新故更代之際  主少國疑之時  故孝惠高后之世  
匈奴桀驁  唐太宗初卽位  突厥奄至渭北  今二虜蓄謀  安危未分  
折衝禦侮  專在輔弼  去歲虜使入朝  見縝在位  使副相顧  
反脣微笑  此何意也  虜誠見縝無狀  擧祖宗七百里之地  無故與之  
今其爲政  我之利也  故喜而竊笑耳  啓姦辱國  必始於是  
北虜地界之謀  出於耶律用正  今以爲相  虜以闢國七百里而相用正  
理固當爾  而朝廷以蹙國七百里而相縝  臣愚所未諭也  伏乞檢臣前後章疏  
下三省兩制雜議  正縝之罪  以告四方  有不如臣言  
甘伏訕上之罪  謹奏聞  伏候敕旨  
  乞誅竄呂惠卿狀  
右臣聞漢武帝世  御史大夫張湯  挾持巧詐  以迎合上意  變亂貨幣  
崇長犴獄  使天下重足而立  幾至於亂  武帝覺悟  誅湯而後天下安  
唐德宗世  宰相盧杞  妒賢疾能  戕害善類  力勸征伐  
助成暴斂  使天下相率叛上  至於流播  德宗覺悟  逐杞而後社稷復存  
蓋小人天賦傾邪  安於不義  性本陰賊  尤喜害人  若不死亡  
終必爲患  臣伏見前參知政事呂惠卿  懷張湯之辨詐  兼盧杞之姦凶  
詭變多端  敢行無度  見利忘義  黷貨無厭  王安石初任執政用之心腹  
安石山野之人  强狠傲誕  其於吏事冥無所知  惠卿指摘敎導  
以濟其惡  靑苗助役  議出其手  韓琦始言靑苗之害  
先帝知琦朴忠翻然惑悟  欲退安石而行琦言  當時執政  皆聞德音  
安石亦惶遽自失  累表乞退  天下欣然有息肩之望矣  惠卿方爲小官  
自知失勢  上章乞對  力進邪說  熒惑聖聽  巧回天意  身爲館殿  
攝內侍之職  親往傳宣  以起安石  肆其僞辨  以破琦說  
仍爲安石畫刦持上下之策  大率多用刑嶽  以震動上下  自是諍臣呑聲  
有識喪氣  而天下靡然矣  至於排擊忠良  引用邪黨  惠卿之力  
十居八九  其後又建手實簿法  尺椽寸土  檢括無遺  雞豚狗彘  
抄箚殆遍  專用告訐  推析毫毛  鞭箠交下  紙筆翔貴  小民怨苦  
甚於苗役  又因保甲正長  給散靑苗  結甲赴官  不遺一  
戶  上下騷動  不安其生  遂致河北人戶流移  雖上等富家  有驅領車牛  
懷挾金銀  流入襄鄧者  旋又興起大獄  以恐脇士人  如鄭俠王安國之徒  
僅保首領而去  原其害心  本欲株連蔓引  塗汙公卿  
不止如此  獨賴先帝天資仁聖  每事裁抑  故惠卿不得窮極其惡  
不然  安常守道之士  無噍類矣  旣而惠卿自以贓罪被黜  
於是力陳邊事  以中上心  其在延安  始變軍制  雜用蕃漢  上與馮京異論  
下與蔡延慶等力爭  惟黨人徐禧助之  遂行其說  違背物情  
壞亂邊政  至今爲患  西戎無變  妄奏警急  擅領大衆  涉入虜境  
京不見敵  遷延而歸  靡費資糧  棄捐戈甲  以鉅萬計  
恣行欺罔  坦若無人  立石紀功  使西戎曉然知朝廷有呑滅靈夏之意  
自是戎人怨叛  邊鄙騷動  河隴因竭  海內疲勞  永樂之敗  
大將徐禧  本惠卿自布衣中保薦擢任  始終協議  遂付遂政  敗聲始聞  
震動宸極  循致不豫  初實由此  邊釁一生  至今爲梗  及其移領河東  
大發人牛  耕葭蘆吳堡兩塞生地  託以重兵  方敢布種  
投種而歸  不敢復視  及至秋成  復以重兵防托收刈  所得率皆秕稗  
雨中收穫  卽時腐爛  惠卿張皇其數  牒轉運司交割  妄言可罷饋運  
其實所費不貲  而無絲毫之利  邊臣畏憚皆不敢言  
此則惠卿立朝事迹一二  雖復肆諸市朝  不爲過也  若其私行嶮薄  
非人所爲  雖閭閻下賤  有不食其餘者  安石之於惠卿  有卵翼之恩  
有父師之義  方其求進  則膠固爲一  更相汲引  以欺朝廷  
及其權位旣均  勢力相軋  反眼相噬  化爲讎敵  始安石罷相  以執政薦惠卿  
旣以得位  恐安石復用  遂起王安國李士寧之獄  以保其歸  
安石覺之  被召卽起  迭相攻擊  期致死地  安石之黨  
言惠卿使華亭知縣張若濟  借豪民朱華等錢  置賣田産  使舅卻膺請奪民田  
使僧文達請奪天竺僧舍  朝廷遣蹇周輔推鞠其事  獄將具  
而安石罷去  故事不復究  案在御史  可覆視也  惠卿言安石相與爲奸  
發其私書  其一曰  無使齊年知  齊年者馮京也  京安石皆生於辛酉  
故謂之齊年  先帝猶薄其罪  復發其一  曰無使上知  
安石由是得罪  夫惠卿與安石出肺腑  託妻子  年居相結  唯恐不深  
故雖欺君之言見於尺牘  不復疑間  惠卿方其無事  己一  
一收錄  以備緩急之用  一旦爭利  遂相抉摘  不遺餘力  必致之死  
此犬彘之所不爲  而惠卿爲之  曾不愧恥  天下之士  見其在位  
側目畏之  夫人君用人  欲其忠信於己  必取仁於父兄信於師友  
然後付之以事  故放麑違命也  而推其仁  則可以託國  食子徇君也  
而推其忍  則可以弑君  欒布唯不廢彭越之命  故高祖知其賢  
李勣唯不利李密之地  故太守許其義  二人終事二主  俱爲名臣  
何者仁心所存  無施不可  雖公私有異  而忠厚不殊  至於呂布事丁原則殺丁原  
事董卓則殺董卓  劉牢之事王恭則反王恭  
事司馬元顯則反元顯  背逆人理  世所共疑  故呂布見誅於曹公  
而牢之見殺於桓氏  皆以其平生反覆  勢不可存  夫曹桓  古之姦雄  
駕馭英豪  何所不有  然推究利害  終畏此人  今朝廷選用忠信  
唯恐不及  而置惠卿於其間  譬如薰蕕並處  梟鸞並棲  不惟勢不兩立  
兼亦惡者必勝  況自去歲必來  朝廷廢吳居厚  呂嘉問  
蹇周輔  宋用臣  李憲  王中正等  或以牟利  或以黷兵  一事害民  
皆不得逃譴  今惠卿身兼衆惡  自知罪大而欲以閑地自免  天下公議  
未肯赦之  然近日言事之官  論奏姦邪  至於鄧綰李定之徒  
微細畢擧  而不及惠卿者  蓋其凶悍猜忍如蝮蠍  萬一復用  
睚眦必報  是以言者未肯輕發  臣愚蠢寡慮  以爲備位言責  與元惡同時  
而畏避隱忍  孤負朝廷  是以不憚死亡  獻此愚直  伏乞陛下斷自聖意  
略正典刑  縱未以汙鈇鑕  猶當追削官職  投畀四裔  
以禦魑魅  謹錄奏聞  伏候敕旨  
  乞牽復英州別駕鄭俠狀  
右臣竊見英州別駕鄭俠  昔以言事獲罪  投竄南荒  俠有父年老  
方將獻言  自知必遭屛斥  取決於父  父慨然許俠  誓不以死生爲恨  
而流放以來  迨今十年  屢經大赦  終不得牽復  父日益老  
而俠無還期  有志之士  爲之涕泣  況自陛下臨御  一新庶政  凡俠所言靑苗  
助役  市易  保甲等事  更改略盡  而俠以孤遠  終無一人爲言其冤者  
臣與俠生平未嘗識面  獨不忍當陛下之世  有一夫不獲其所  
是以區區爲俠一言  伏望聖慈  特賜錄用  使其父子生得相見  
以慰天下忠直之望  謹錄奏聞  伏候勅旨  
  商論  
商之有天下者三十世  而周之世三十有七  商之旣衰而復興者五王  
而周之旣衰而復興者宣王一人而已  夫商之多賢君  宜若其世之過於周  
周之賢君  不如商之多  而其久於商者  乃數百歲  其故何也  
蓋周公之治天下  務以文章繁縟之禮  和柔馴擾剛彊之民  故其道本於尊尊而親親  
貴老而慈幼  使民之父子相愛  兄弟相悅  
以無犯上難制之氣  行其至柔之道  以揉天下之戾心  而去其剛毅果敢之志  
故其享天下至久  而諸侯內侵  京師不振  卒於廢爲至弱之國  
何者優柔和易  可以爲久  而不可以爲强也  若夫商人之所以爲天下者  
不可復見矣  嘗試求之詩書  詩之寬緩而和柔  書之委曲而繁重者  
擧皆周也  而商人之詩  駿發而嚴厲  其書簡潔而明肅  
以爲商人之風俗  蓋在乎此矣  夫惟天下有剛强不屈之俗也  
故其後世有以自振於衰微  然其至敗也  一散而不可復止  蓋物之强者  
易以折  而柔順者  可以久存  柔者可以久存  而常困於不勝  
强者易以折  而其末也  乃可以有所立  此商之所以不長  
而周之所以不振也  嗚呼聖人之慮天下  亦有所就而已  不能使之無弊也  
使之能久  而不能强  能以自振  而不能以及遠  此二者  
存乎其後世之賢與不賢矣  太公封於齊  尊賢而尙功  周公曰  後世必有簒弑之臣  
周公治魯親親而尊尊  太公曰  後世寖衰矣  夫尊賢尙功  
則近於强  親親尊尊  則近於弱  終之齊有田氏之禍  
而魯人困於盟主之令  蓋商之政近於齊  而周公之所以治周者  其所以治魯也  
故齊强而魯弱  魯未亡而齊亡也  
  六國論  
嘗讀六國世家  竊怪天下之諸侯  以五倍之地  十倍之衆  發憤西向  
以攻山西千里之秦  而不免於滅亡  嘗爲之深思遠慮  以爲必有可以自安之計  
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  慮患之疎  而見利之淺  
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  不在齊楚燕趙也  
而在韓魏之郊  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  不在齊楚燕趙也  而在韓魏之野  
秦之有韓魏  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  韓魏塞秦之衝  而蔽山東之諸侯  
故夫天下之所重者  莫如韓魏也  昔者范睢用於秦而收韓  
商鞅用於秦而收魏  昭王未得韓魏之心  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  
而范雎以爲憂  然則秦之所忌者  可以見矣  秦之用兵於燕趙  
秦之危事也  越韓過魏  而攻人之國都  燕趙拒之於前  而韓魏乘之於後  
此危道也  而秦之攻燕趙  未嘗有韓魏之憂  則韓魏之附秦故也  
夫韓魏諸侯之障  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  此豈知天下之勢耶  
委區區之韓魏  以當强虎豹之秦  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  
韓魏折而入於秦  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  而使天下徧受其禍  
夫韓魏不能獨當秦  而天下之諸侯  籍之以蔽其西  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  
秦人之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  而齊楚燕趙之國  
因得以自完於其間矣  以四無事之國  佐當寇之韓魏  使韓魏無東顧之憂  
而天下  出身以當秦兵  以二國委秦  而四國休息於內  
以陰助其急  若此可以應夫無窮  彼秦者將何爲哉  不知出此  
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  背盟敗約  以自相屠滅  秦兵未出  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  
至使秦人得伺其隙  以取其國  可不悲哉  
  三國論  
天下皆怯而獨勇  則者勝  皆闇而獨智  則者勝  勇而遇勇  則勇者不足恃也  
智而遇智  則智者不足侍也  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  
是以天下之難   起而難平  蓋嘗聞之  古者英雄之君  其遇智勇也  
以不智不勇  而後眞智大勇  乃可得而見也  悲夫  世之英雄  
其處於世  亦有幸不幸耶  漢高祖唐太宗  是以智勇獨過天下而得之者也  
曹公孫劉  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  以智攻智  
以勇擊勇  此譬如兩虎相捽  齒牙氣力  無以相勝  其勢足以相擾  
而不足以相斃  者此之時  惜乎無有以漢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項籍乘百戰百勝之威  
而執諸侯之柄  咄嗟叱    奮其暴怒  西向以逆高祖  
其勢飄忽震蕩  如風雨之至  天下之人以爲遂無漢矣  
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  橫塞其衝  徘徊而不得進  其頑鈍椎魯  
足以爲笑於天下  而卒能摧折項氏  而待其死  此其故何也  夫人之勇力  
用而不已  則必有所耗竭  而其智慮  久而無成  則亦必有所倦怠而不擧  
彼欲用其所長  以制我於一時  而我閉門而拒之  
使之失其所求  逡巡求去而不能去  而項籍固已憊矣  今夫曹公孫權劉備此三人者  
皆知以其才相取  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  世之言者曰  
孫不如曹  而劉不如孫  劉備唯智短而勇不足  故有所不若於二人者  
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  則亦已惑矣  蓋劉備之才  
近似於高祖  而不知所以用之之術  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  其道有三焉耳  
先據勢勝之地  以示天下之形  廣收信越出奇之將  
以自輔其所不逮  有果銳剛猛之氣而不用  以深折項籍猖狂之勢  
此三事者  三國之君  其才皆無有能行之者  獨有一劉備  近之而未至  
其中猶有翹然自喜之心  欲爲椎魯而不能純  欲爲果銳而不能達  
二者交戰於中  而未有所定  是故所爲而不成  所欲而不遂  
棄天下而入巴蜀  則非地也  用諸葛孔明治國之才  而當紛紜征伐之衝  
則非將也  不忍忿忿之心  犯其所短  而自將以攻人  則是其氣不足尙也  
嗟夫方其奔走於二袁之間  困於呂布  而狼狽於荊州  
百敗而其志不折  不可謂無高祖之風矣  而終不知所以自用之方  
夫古之英雄  唯漢高帝爲不可及也夫  
  隋論  
人之於物  聽其自附  而任其自去  則人重而物輕  人重而物輕  
則物之附人也堅  物之所以去人分裂四出  而不可禁者  物重而人輕也  
古之聖人  其取天下  非不驅而來之也  其守天下  非其刦而留之也  
使天下自附  不得已而爲之長  吾不役天下之利  而天下自至  
夫是以去就之權  在君而不在民  是之謂人重而物輕  且夫吾之於人  
己求而得之  則不若使之求我而後從之  己守而固之  
則不若使之不忍去我而後與之  故夫智者  或可與取天下矣  而不可與守天下  
守天下  則必有大度者也  何者  非有大度之人  則常恐天下之去我  
而以術留天下  以術留天下  而天下始去之矣  
昔者三代之君  享國長遠  後世莫能及  然而亡國之暴  未有如秦隋之速  
二世而亡者也  夫秦隋之亡  其弊果安在哉  自周失其政  
諸侯用事  而秦獨得山西之地  不過千里  韓魏壓其衝  楚脅其肩  
燕趙伺其北  而齊掉其東  秦人被甲持兵  七世而不得解  寸攘尺取  
至始皇  然後合而爲一  秦見其取天下  若此其難也  而以爲不急持之  
則後世且復割裂以爲敵國  是以銷名城  殺豪傑  鑄鋒鏑  
以絶天下之望  其所以備慮  而固守之者  甚密如此  然而海內愁苦無聊  
莫有不忍去之意  是以陳勝項籍  因民之不服  長呼起兵  
而山澤皆應  由此觀之  豈非其重失天下  而防之太過之弊歟  
今夫隋文之世  其亦見天下之久不定  而重失其定也  蓋自東晉以來  
劉聰  石勒  慕容垂  苻堅  姚興  赫連之徒  紛紛而起者  
不可勝數  至於元氏  並呑滅取  略已盡矣  而南方未服  元氏自分而爲周齊  
周幷齊而授之隋  隋文取梁滅陳  而後天下爲一  
彼亦見天下之久不定也  是以旣得天下之衆  而恐其失之  享天下之樂  
而懼其不久  立於萬民之上  而常有猜防不安之心  以爲擧世之人  
皆有曩者英雄割據之懷  制爲嚴法峻令  以杜天下之變  
謀臣舊將  誅略盡  而獨死於楊素之手  以及於大故  終於煬帝之際  
天下大亂  塗地而莫之救  由此觀之  則夫隋之所以亡者  無以異於秦也  
悲夫  古之聖人  修德以來天下  天下之所爲去就者  
莫不在我  故其視失天下甚輕  夫惟視失天下甚輕  是故其心舒緩  
而其爲政也寬  寬者  生於無憂  而慘急者  生於無聊耳  昔嘗聞之  
周之興  太王避狄於岐  豳之人民  扶老攜幼  而歸之岐山之下  
累累而不絶  喪失其舊國  而卒以大興  及觀秦隋  唯不忍失之  
而至於亡  然後知聖人之爲是寬緩不速之行者  乃其所以深取天下者也  
  
  唐論  
天下之變  常伏於其所偏重而不擧之處  故內重則爲內憂  外重則爲外患  
古者聚兵京師  外無强臣  天下之事  皆制於內  當此之時  
謂之內重  內重之弊  奸臣內擅  而外無所忌  匹夫橫行於四海  
而莫能禁  其亂不起於左右之大臣  則生於山林小民之英雄  
故夫天下之重  不可使專在內也  古者諸侯大國  或數百里  兵足以戰  
食足以守  而其權足以生殺  然後能使四夷盜賊之患  不至於內  
天子之大臣  有所畏忌  而內患不作  當此之時  謂之外重  
外重之弊  諸侯擁兵  而內無以制  由此觀之  則天下之重  固不可使在內  
而亦不可使在外也  自周之衰  齊晉秦楚緜地千里  內不勝於其外  
以至於滅亡而不救  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於此也  
於是收天下之兵  而聚之關中  夷滅其城池  殺戮其豪傑  使天下之命皆制於天子  
然至於二世之時  陳勝吳廣大呼起兵  而郡縣之吏熟視而走  
無敢誰何  趙高擅權於內  頤指如意  雖李斯爲相  
備五刑而死於道路  其子李由守三川  擁山河之固  而不敢校也  
此二患者  皆始於外之不足  而無有以制之也  至於漢興  懲秦孤立之弊  
乃大封侯王  而高帝之世反者九起  其遺孼餘烈  至於文景  
而爲淮南濟北吳楚之亂  於是武帝分裂諸侯  以懲大國之禍  
而其後百年之間  王莽遂得以奮其志於天下  而劉氏之子孫  無復齟齬  
魏晉之世  乃益侵削諸侯  四方微弱  不復爲亂  而朝廷之權臣  
山林之匹夫  常爲天下之大患  此數君者  其所以制其內外輕重之際  
皆有以自取其亂  而莫之或知也  夫天下之重  在內則爲內憂  
在外則爲外患  而秦漢之間  不求其勢之本末  而更相懲戒  
以就一偏之利  故其禍循環無窮而不可解也  且夫天子之於天下  
非如婦人孺子之愛其所有也  得天下而謹守之  不忍以分於人  
此匹夫之所謂智也  而不知其無成者  未始不自不分始  故夫聖人  
將有所大定於天下  非外之有權臣  則不足以鎭之也  而後世之君  
乃欲去其爪牙  翦其股肱  而責其成功  亦已過矣  夫天下之勢  
內無重  則無以威外之强臣  外無重則無以服內之大臣  而絶姦民之心  
此二者  其勢相持而後成  而不可一輕者也  昔唐太宗  旣平天下  
分四方之地  盡以沿邊爲節度府  而范陽朔方之軍  皆帶甲十萬  
上足以制夷狄之難  下足以備匹夫之亂  內足以禁大臣之變  
而將帥之臣  常不至於叛者  內有重兵之勢  以預制之也  貞觀之際  
天下之兵八百餘府  而在關中者五百  擧天下之衆  而後能當關中之半  
然而朝廷之臣  亦不至於乘間釁以邀大利者  外有節度之權  
以破其心也  故外之節度  有周之諸侯  外重之勢  而易置從命  
得以擇其賢不肖之才  是以人君無征伐之勞  而天下無世臣暴虐之患  
內之府兵  有秦之關中內重之勢  而左右謹飭  莫敢爲不義之行  
是以上無逼奪之危  下無誅絶之禍  蓋周之諸侯  
內無府兵之威  故陷於逆亂  而不能以自止  秦之關中  外無節度之援  
故脅於大臣  而不能以自立  有周秦之利  而無周秦之害  
形格勢禁  內之不敢爲變  而外之不敢爲亂  未有如唐制之得者也  
而天下之士  不究利害之本末  猥以成敗之遺蹤  而論計之得失  
徒見開元之後  强兵悍將  皆爲天下之大患  而遂以太宗之制  爲猖狂不審之計  
夫論天下  論其勝敗之形  以定其法制之得失  則不若窮其所由勝敗之處  
蓋天寶之際  府兵四出  萃於范陽  而德宗之世  
禁兵皆戍趙魏  是以祿山朱 得至於京師  而莫之能禁  
一亂塗地  終於昭宗  而天下卒無寧歲  內之强臣  雖有輔國元振  
守澄士良之徒  而卒不能制唐之命  誅王涯  殺賈餗  自以爲威震四方  
然劉從諫爲之一言  而震慴自斂不敢復肆  其後崔昌遐倚朱溫之兵  
以誅宦官  去天下之監軍  而無一人敢與抗者  由此觀之  
唐之衰  其弊在於外重  而外重之弊  起於府兵之在外  非所謂制之失  
而後世之不用也  

728x90
반응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