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家文卷二十六
臣事策 一
天下有權臣 有重臣 二者其迹相近而難明 天下之人 知惡夫權臣之專
而世之重臣 亦遂不容於其間 夫權臣者 天下不可一日而有
而重臣者 天下不可一日而無也 天下徒見其外 而不察其中
見其皆侵天子之權 而不察其所爲之不類 是以擧皆嫉之 而無所喜
此亦已太過也 今夫權臣之所爲者 重臣之所切齒 而重臣之所取者
權臣之所不顧也 將爲權臣邘 必將內悅其君之心
委曲聽順而無所違戾 外竊其生殺予奪之柄 黜陟天下 以見己之權
而沒其君之威惠 內能使其君歡愛悅懌無所不順 而安爲之上
外能使其公卿大夫百官庶吏無所不歸命 而爭爲之腹心 上愛下順
合而爲一 然後權臣之勢 遂成而不可拔 至於重臣 則不然 君有所爲不可以必爭
爭之不能 而其事有所必不可聽 則專行不顧
待其成敗之迹著 則上之心 將釋然而自解 其在朝廷之中 天子爲之踧然而有所畏
士大夫不敢安肆怠惰於其側 爵祿慶賞 己得以議其可否
而不求以爲己之私惠 刀鋸斧鉞 己得以參其輕重
而不求以爲己之私勢 要以使天子有所不可必爲 而羣下有所震懼
而己不與其利 何者爲重臣者 不待天下之歸己 而爲權臣者 亦無所事天子之畏己也
故各因其行事 而觀其意之所在 則天下誰可欺者
臣故曰 爲天下 安可一日無重臣也 且今使天下而無重臣
則朝廷之事 惟天子之所爲 而無所可否 雖天子有納諫之明
而百官畏懼戰慄 無平昔尊重之勢 誰肯觸忌諱 冒罪戾 而爲天下言者
惟其小小得失之際 乃敢上章讙譁 而無所憚 至於國之大事
安危存亡之所繫 則將卷酩後以 誰敢發而受其禍 此人主之所大患也
悲夫 後世之君 徒見天下之權臣 出入唯唯 以爲有禮
而不知此乃所以潛潰其國 徒見天下之重臣 剛毅果敢 喜逆其意
則以爲不遜 而不知其有社稷之慮 二者淆亂於心 而不能辨其邪正
是以喪亂相仍而不悟 何足傷也 昔者衛太子聚兵以誅江充
武帝震怒 發兵而攻之京師 至使丞相太子相與交戰 不勝而走
又使天下極其所往 而翦滅其迹 當此之時 苟有重臣出身
而當之 擁護太子 以待上意之少解 徐發其所蔽 而開其所怒
則其父子之際 尙可得而全也 惟無重臣 故天下皆知之 而不敢言
臣愚以爲凡爲天下 宜有以養其重臣之滅 使天下百官有所畏忌
而緩急之間 能有所堅忍持重而不可奪者 竊觀方今四海無變
非常之事 宜其息而不作 然及今日而慮之 則可以無異日之患
不然者 誰能知其果無有也 而不爲之計哉 抑臣聞之 今世之弊
在於法禁太密 一擧足不如律令 法吏且以爲言 而不問其意之所屬
是以雖天下之大臣 亦安敢有所爲於法律之外 以安天下之大事
故爲天子之計 莫若少寬其法 使大臣得有所守 而不爲法之所奪
昔申屠嘉爲丞相 至召天子之倖臣鄧通 立之堂下而詰責其過
是時通幾至於死 而不救 天子知之 亦不以爲怪
而申屠嘉亦卒非漢之權臣 由此觀之 重臣何損於天下哉
臣事策 四
天下之患無常處也 惟見天下之患而去之 就其所安而從之 則可久而無憂
有淺丈夫 見其生於東也 而盡力於東 以忘其西 見其起於外也
而銳意於外 以忘其中 是以禍生於無常 而變起於不測
莫能救也 昔者西漢之禍 當文景之世 天下莫不以爲必起於諸侯之太强也
然至武帝之時 七國之餘 日以漸衰 天下坦然
四顧以爲無虞 而陵夷至於元成之間 朝廷之强臣 實制其命 而漢以不祀
世祖顯宗 旣平天下 以爲世之所患 莫不在乎朝廷之强臣矣
而東漢之亡 其禍乃起於宦官 由此觀之 則天下之患
安在其防之哉 人之將死也 或病於太勞 或病於飮酒 天下之人
見其死於此也 而曰 必無勞力與飮酒 則是不亦拘而害事哉 彼其死也
必有以啓之 是以勞力而能爲災 飮酒而能爲病 而天下之人
豈必皆死於此 昔唐季五代之亂 果何在也 海內之兵 各隸其將
大者數十萬人 而小者不下數萬 撫循鞠養 美衣豐食
同其甘苦 而順其好惡 甚者養以爲子 而授之以其姓 故當是時
軍旅之士 各知其將 而不識天子之惠 君有所令不從 而聽其將
而將之所爲 雖有大姦不義 而無所違拒 故其亂也 姦臣擅命
擁兵而不可制 而方其不爲亂也 所攻而必降 臣守而必固 良將勁兵徧於天下
其所摧敗破滅 足以上快天子鬱鬱之心 而外抗敵國竊發之難
何者兵安其將 而樂爲用命也 然今世之人 遂以其亂爲戒
而不收其功 擧天下之兵數百萬人 而不立素將 將兵者
無腹心親愛之兵 而士卒亦無附著而欲爲之效命者 故命將之日
士卒不知其何人 皆莫敢仰視其面 夫莫敢仰視 是禍之本也 此其爲禍
非有脇從騈起之殃 緩則畏而怨之 而有急則無不忍之意
此二者用兵之深忌 而當今之人 蓋亦已知之矣 然而不敢改者
畏唐季五代之禍也 而臣竊以爲不然 天下之事 有此利也 則必有此害天下之無全利
是聖人之所不能如之何也 而聖人之所能
要在不究其利 利未究而變其方 使其害未至而事已遷 故能享天下之利
而不受其害 昔唐季五代之法 豈不大利於世 惟其利已盡而不知變
是以其害隨之而生 故我太祖太宗 以爲不可以長久
而改易其政以便一時之安 爲將者去其兵權 而爲兵者使不知將
凡此皆所以杜天下之私恩 而破其私計 其意以爲足以變五代豪將之風
而非以爲後世之可長用也 故臣以爲當今之勢 不變其法
無以求成功 且夫邀天下之大利 則必有所犯天下之危 欲享大利
而顧其全安 則事不可成 而方今之弊 在乎不欲有所搖撼 而徒得天下之利
不欲有所勞苦 而遂致天下之安 今夫欲人之成功
必先捐兵以與人 欲先捐兵以與人 則先事於擇將 擇將而得之
苟誠知其忠 雖捐天下以與之 而無憂 而況數萬之兵哉 昔唐之亂
其爲變者 非其所命之將也 而皆其盜賊之人 所不得已而以爲將者
故夫將帥 豈必盡疑其爲姦 要以無畏其擇之之勞 而遂以破天下之大利
蓋天下之患 夫豈必在此也
民政策 二
三代之盛時 天下之人 自匹夫以上 莫不務自修潔 以求爲君子
父子相愛 兄弟相悅 孝弟忠信之美 發於土大夫之間 而下至於田畝
朝夕從事 終身而不厭 至於戰國 王道衰息 秦人驅其民
而納之於耕耘戰鬪之中 天下翕然而從之 南畝之民 而皆爭爲干戈旗鼓之事
以首爭首 以力搏力 進則有死於戰 退則有死於將
其患無所不至 夫周秦之間 其相去不數十百年 周之小民 皆有好善之心
而秦人獨喜於戰攻 雖其死亡而不肯以自存 此二者臣竊知其故也
夫天下之人 不能盡知禮義之美 而亦不能奮不自顧
以陷於死傷之地 其所以能至於此者 上之人 實使之然也 然而閭巷之民
刦而從之 則可以與之僥倖於一時之功 而不可以望其久遠
而周秦之風俗 皆累世而不變 此不可不察其術也 蓋周之制
使天下之士 孝悌忠信 聞於鄕黨 而達於國人者 皆得以登於有司
而秦之法 使其武健壯勇 能斬捕甲首者 得以自復其役
上者優之以爵祿 而下者皆得役屬其鄰里 天下之人 知其利之所在
則皆爭爲之 而尙安知其他 然周以之興 而秦以之亡 天下遂皆尤秦之不能
而不知秦之所以使天下者 亦無以異於周之所以使天下
何者至便之勢 所以奔走天下 萬世之所不易也 而特論其所以使之者何如焉耳
今者天下之患 實在於民昏而不知敎 然臣以謂其罪不在於民
而上之所以使之者 或未至也 且天子之所求於天下者何也
天下之人 在家欲得其孝 而在國欲得其忠 兄弟欲其相與爲愛
而朋友欲其相與爲信 臨財欲其思廉 而患難欲其思義
此誠天子之所欲於天下者 古之聖人 所欲而遂求之 求之以勢
而使之自至 是以天下爭爲其所求 以求稱其意 今有人
使人爲之牧其牛羊 將責之以其牛羊之肥 則因其肥瘠 而制其利害
使夫牧者趨其所利而從之 則可以不勞 而坐得其所欲 今求之以牛羊之肥瘠
而乃使之盡力於樵蘇之事 以其薪之多少 而制其賞罰之輕重
則夫牧人將爲牧耶 將爲樵耶 爲樵則失牛羊之肥
而爲牧則無以得賞 故其人擧皆爲樵而無事於牧 吾之所欲者牧也
而反樵之爲得 此無足怪也 今夫天下之人 所以求利於上者 果安在哉
士大夫爲聲病剽略之文 而治苟且記問之學 曳裾束帶
俯仰周旋而皆有意於天子之爵祿 夫天子之所求於天下者 豈在是也
然天子之所以求之者唯此 而人所由以有得者 亦唯此 是以若此不可卻也
嗟夫欲求天下忠信孝弟之人 而求之於一日之試
天下尙誰知忠信孝弟之可喜 而一日之試之可恥 而不爲者 詩云
無言不 無德不報 臣以爲欲得其所求 宜遂以其所欲而求之
開之以利 而作其怠 則天下必有應者 今間歲而取天下之才 奇人善士
固宜有起而入於其中 然天下之人 不能深明天子之意
而以爲所爲求之者 止於其目之所見 是以盡力於科擧 而不知自反於仁義
臣欲復古者孝弟之科 使州縣得以與今之進士 同擧而皆進
使天下之人 時獲孝弟忠信之利 而明知天子之所欲 如此則天下宜可漸化以副上之所求
然臣非謂孝弟之科 必多得天下之賢才
而要以使天下知上意之所在 而各趨於其利 則庶乎不待敎
而忠信之俗 可以漸復 此亦周秦之所以使人之術歟
元祐會計錄序
臣聞漢祖入關 蕭何收秦圖籍 周知四方盈虛强弱之實 漢祖賴之
以幷天下 丙吉爲相 匈奴嘗入雲中代郡 吉使東曹考案邊瑣 條其兵食之有無
與將吏之才否 逡巡進對 指揮遂定 由此觀之
古之人 所以運籌帷幄之中 制勝千里之外者 圖籍之功也 蓋事之在官
必見於書 其始無不具者 獨患多而易忘 久而易滅 數十歲之後
人亡而書散 其不可考者多矣 唐李吉甫 始簿錄元和國計
幷包巨細 無所不具 國朝三司使丁謂等 因之爲景德皇祐治平熙寧四書
網羅一時出內之計 首尾八十餘年 本末相授 有司得以居今而知昔
參酌同異 因時施宜 此前人作書之本意也
臣以不妄 待罪地官 上承元豐之餘業 親覩二聖之新政 時事之變易
財賦之登耗 可得而言也 謹按藝祖皇帝 創業之始 海內分裂
租賦之入 不能半今世 然而宗室尙鮮 諸王不過數人 仕者寡少
自朝廷郡縣 皆不皆備官 士卒精練 帝以少克衆 用此三者
故能奮於不足之中 而綽然常若有餘 及其列國款附 琛貢相屬於道
府庫充塞 創景福內庫 入畜金幣 爲殄虜之策 太宗因之克平太原
眞宗繼之懷服契丹 二患旣弭 天下樂 日登富庶
故咸平景德之間 號稱太平 羣臣稱頌功德 不知所以裁之者 於是請封泰山
祀汾陰 禮亳社 屬車所至 費以鉅萬 而上淸昭應
崇禧景靈之宮 相繼而起 累世之積 糜耗多矣 其後昭應之災
臣下復以營繕爲言 大臣力爭 章獻感悟 沛然遂與天下休息 仁宗仁聖
淸心省事 以幸天下 然而民物蕃庶 未復其舊 而夏賊竊發
邊久無備 遂命益兵 以應敵 急征以養兵 雖間出內藏之積
以求紓民 而四方騷然 民不安其居矣 其後西戎旣平 而已益之兵
不復遂汰 加以宗子蕃衍 充牣宮邸 官吏冗積 員溢於位
財之不贍 爲日久矣 英宗嗣位 慨然有救弊之意 羣臣竦觀
幾見日新之政 而大業未遂 神考嗣世 忿流弊之委積 閔財力之傷耗
覽政之初 爲富國强兵之計 有司奉承違失本旨 始爲靑苗助役
以病農民 繼爲市易鹽鐵 以困商賈 利孔百出 不專於三司
於是經入竭於上 民力屈於下 繼以南征交趾 西討拓跋 用兵之費
一日千金 雖內帑別藏時有以助之 而國亦憊矣 今二聖臨御
方恭黙無爲 求民之疾苦而療之 令之不便 無不釋去 民亦少休矣
而西夏不賓 水旱繼作 凡國之用度 大率多於前世
當此之時 而不思所以濟之 豈不殆哉 臣歷觀前世 持盈守成
艱於創業之君 蓋盈之必溢 而成之必毁 物理之至 有不可逃者
盈成之間 非有德者不安 非有法者不久 昔秦隋之盛 非無法也
內建百官 外列郡縣 至於漢唐 因而行之 卒不能改 然皆二世
而亡 何者 無德以爲安也 漢文帝恭儉寡欲 專務以德化民 民富而國治
後世莫及 然身沒之後 七國作難 幾於亂亡者 晉武帝削平吳蜀
任賢使能 容受直言 有明主之風 然而亡不旋踵
子弟內叛 羌胡外亂 遂以失國 此二帝者 皆無法以爲久也 今二聖之治
安而輕 仁而恕 德積於世 秦隋之憂 臣無所措心矣
然而空匱之極 法度不立 雖無漢晉强臣敵國之患 而數年之後
國用曠竭 臣恐未可安枕而臥也 故臣願得終言之 凡會計之實
取元豐之八年 而其爲別有五 一曰收支 二曰民賦 三曰課入
四曰儲運 五曰經費 五者旣具 然後著之以見在 列之以通表
而天下之大計 可以畫地而談也 若夫內藏右曹之積 與天下分樁之實
非昔三司所領 則不入會計 將著之他書以備觀覽焉 臣謹序
古今家誡序
老子曰 慈故能勇 儉故能廣 或曰 慈則安能勇 曰 父母之於子也
愛之深 故其爲之慮事也精 以深愛而行精慮 故其爲之避害也速
而就利也果 此慈之所以能勇也 非父母之賢於人 勢有所必至矣
轍少而讀書 見父母之戒其子者 諄諄乎惟恐其不盡也
惻惻乎惟恐不其入也 曰嗚呼 此父母之心也哉 師之於弟子也
爲之規矩以授之 賢者引之 不賢者不彊也 君之於臣也 爲之號令以戒之
能者予之 不能者不取也 臣之於君也 可則諫 否則去
子之於父也 以幾諫不敢顯 皆有禮存焉 父母則不然 子雖不肖
豈有棄子者哉 是以盡其有以告之 無憾而後止 詩曰 泂酌彼行潦
挹彼注茲 可以 饎 豈弟君子 民之父母 夫雖行潦之陋
而無所棄 猶父母之無棄子也 故父母之於子 人倫之極也
雖其不賢及其爲子言也 必忠且盡 而況其賢者乎 太常少卿長沙孫公景修
少孤 而敎於母 母賢能就其業 旣老而念母之心不忘
爲賢母錄 以致其意 旣又集古今家誡 得四十九人 以示轍曰
古有爲是書者 而其文不完 吾病焉 是以爲此 合衆父母之心
以遺天下之人 庶幾有益乎 轍讀之而歎曰 雖有悍子 忿鬪於市
莫之能止也 聞父之聲 則斂手而退 市人之過之者 亦莫不泣也
慈孝之心 人皆有之 特患無以發之耳 今是書也 要將以發之歟
雖廣之天下可也 自周公以來至於今 父戒四十五 母戒四 公又將益廣之未止也
齊州閔子廟記
歷城之東五里有邱焉 曰閔子之墓 墳而不廟 秩祀不至 邦人不寧
守土之吏 有將擧焉而不克者 熙寧七年 天章閣待制右諫議大夫濮陽李公
來濟南 越明年 政修事治 邦之耋老 相與來告曰
此邦之舊 有如閔子而不廟食 豈不大闕 公唯不知 苟知之
其有不飭 公曰噫信 其可以緩 於是鳩工爲祠堂 且使春秋修其常事
堂成 具三獻焉 籩豆有列 儐相有位 百年之廢 一日而擧
學士大夫 觀禮祠下 啓嗟涕洟 有言 曰惟夫子生於亂世
周流齊魯宋衛之間 無所不仕 其弟子之高弟 亦咸仕於諸國 宰我仕齊
子貢冉有子游仕魯 季路仕衛 子夏仕魏 弟子之仕者亦衆矣
然其稱德行者四人 獨仲弓常爲季氏宰 其上三人 皆未嘗仕
季氏嘗欲以閔子爲費宰 閔子辭曰 若有復我者 則我必在汶上矣
且以夫子之賢 猶不以仕爲汙也 而三子之不仕 獨何與
言未卒 有應者 曰子獨不見夫適東海者乎 望之茫洋 不知其邊
卽之汗漫 不測其深 其舟如蔽天之山 其帆如浮空之雲 然後履風濤而不僨
觸蛟蜃而不讋 若夫以江河之舟楫 而跨東海之險
則亦十里而返 百里而溺 不足以經萬里之害矣 方周之衰 禮樂崩弛
天下大壞 而有欲救之 譬如涉海 有甚焉者 今夫子之不顧而仕
則其舟楫足恃也 諸子之汲汲而忘返 蓋亦有陋舟而將試焉
則亦隨其力之所及而已矣 若夫三子 願爲夫子而未能 下顧諸子而以爲不足爲也
是以止而有待 夫子嘗曰 世之學柳下惠者
未有若魯獨居之男子 吾於三子亦云 衆曰然 退而書之 遂刻於石
武昌九曲亭記
子瞻遷於齊安 廬於江上 齊安無名山 而江之南 武昌諸山 陂
陁蔓延 澗谷深密 中有浮圖精舍 西曰西山 東曰寒谿 依山臨壑
隱蔽松櫪 蕭然絶俗 車馬之迹不至 每風止日出 江水伏息
子瞻杖策載酒 乘漁舟 亂流而南 山中有二三子 好客而喜游
聞子瞻至 幅巾迎笑 相攜徜徉而上 窮山之深 力極而息 掃葉席草
酌酒相勞 意適忘返 往往留宿於山上 以此居齊安三年
不知其久也 然將適西山 行於松柏之間 羊腸九曲 而獲少平
遊者至此必息 倚怪石 蔭茂木 俯視大江 仰瞻陵阜 旁矚溪谷
風雲變化 林麓向背 皆效於左右 有廢亭焉 其遺址甚狹 不足以席衆客
其旁古木數十 其大皆百圍千尺 不可加以斤斧 子瞻每至其下
輒睥睨終日 一旦大風雷雨 拔去其一 斥其所據 亭得以廣
子瞻與客入山視之 笑曰茲欲以成吾亭耶 遂相與營之
亭成而西山之勝始具 子瞻於是最樂 昔余少年 從子瞻遊 有山可登
有水可浮 子瞻未始不蹇裳先之 有不得至 爲之悵然移日
至其翩然獨往 逍遙泉石之上 擷林卉 拾澗實 酌水而飮之 見者以爲仙也
蓋天下之樂無窮 而以適意爲悅 方其得意 萬物無以易之
及其旣厭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 譬諸飮食雜陳於前 要之一飽而同委於臭腐
夫孰知得失之所在 惟其無愧於中 無責於外而姑寓焉
此子瞻之所以有樂於是也
黃州快哉亭記
江出西陵 始得平地 其流奔放肆大 南合湘沅 北合漢沔 其勢益張
至於赤壁之下 波流浸灌 與海相若 淸河張君夢得 謫居齊安
卽其廬之西南爲亭 以覽觀江流之勝 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蓋亭之所見 南北百里 東西一舍 濤瀾洶涌 風雲開闔 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
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 變化倏忽 動心駭目不可久視
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 擧目而足 西望武昌諸山 岡陵起伏
草木行列 煙消日出 漁夫樵父之舍 皆可指數 此其所以爲快哉者也
至於長洲之濱 故城之墟 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 周瑜陸遜之所馳騖
其流風遺跡 亦足以稱快世俗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臺之宮
有風颯然至者 王披襟當之曰 快哉 此風 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
宋玉曰 此獨大王之雄風耳 庶人安得共之
玉之言蓋有諷焉 夫風無雄雌之異 而人有遇不遇之變 楚王之所以爲樂
與庶人之所以爲憂 此則人之變也 而風何與焉 士生於世
使其中不自得 將何往而非病 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 將何適而非快
今張君不以謫爲患 收會計之餘功 而自放山水之間
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 將蓬戶甕牖 無所不快 而況乎濯長江之淸流
挹西山之白雲 窮耳目之勝 以自適也哉 不然連山絶壑 長林古木
振之以淸風 照之以明月 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
而不能勝者 烏覩其爲快哉也哉
上樞密韓太尉書
太尉執事 轍生好爲文 思之至深 以爲文者氣之所形 然文不可以學而能
氣可以養而致 孟子曰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今觀其文章
寬厚宏博 充乎天地之間 稱其氣之小大 太史公行天下 周覽四海名山大川
與燕趙間豪俊交游 故其文疎蕩 頗有奇氣 此二子者
豈嘗執筆學爲如此之文哉 其氣充乎其中 而溢乎其貌
動乎其言 而見乎其文 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 其所居家與游者
不過其鄰里鄕黨之人 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 無高山大野
可登覽以自廣 百氏之書 雖無所不讀 然皆古人之陳迹 不足以激發其志氣
恐遂汩沒 故決然捨去 求天下奇聞壯觀 以知天地之廣大
過秦漢之故都 恣觀終南嵩華之高 北顧黃河之奔流 慨然想見古之豪傑
至京師 仰觀天子宮闕之壯 與倉廩府庫 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
而後知天下之巨麗 見翰林歐陽公 聽其議論之宏辯
觀其容貌之秀偉 與其門人賢士大夫游 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 天下之所恃以無憂 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
入則周公召公 出則方叔召虎 而轍也未之見焉 且夫人之學也
不志其大 雖多而何爲 轍之來也 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
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 於人見歐陽公 而猶以爲未見太尉也 故願
得觀賢人之光耀 聞一言以自壯 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矣
轍年少 未能通習吏事 嚮之來 非有取於斗升之祿 偶然得之
非其所樂 然幸得賜歸待選 使得優游數年之間 將歸益治其文
且學爲政 太尉苟以爲可敎 而辱敎之又幸矣
代三省祭司馬丞相文
嗚呼元豐末命 震驚四方 號令所從 帷幄是望 公來自西 會哭於庭
縉紳咨嗟 復見老成 太姙在位 成王在左 曰予惸惸 誰恤予禍
白髮蒼顔 三世之臣 不留相予 孰左右民 公出於道
民聚而呼 皆曰吾父 歸歟歸歟 公畏莫當 遄返洛師 授之宛邱
實將用之 公之來思 岌然特立 身如槁木 心如金石 時當宅憂
恭黙不言 一二卿士 代天斡旋 事棼如絲 衆比如櫛 治亂之機
間不容髮 公身當之 所恃惟誠 吾民苟安 吾君則寧 以順得天
以信得人 鉏去太甚 復其本原 白叟黃童 織婦耕夫 庶幾休焉
日月以須 公乘安輿 入見廷和 裕民之言 之死靡他 將享合宮
百辟咸事 公病於家 臥不時起 明日當齋 公訃暮聞 天以雨泣
都人酸辛 禮成不賀 人識君意 龍 蟬冠 遂以往禭 公之初來
民執弓矛 逮公永歸 旣耕且耰 公雖云亡 其志則存 國有成法
朝有正人 持而守之 有一毋隕 匪以報公 維以報君 天子聖明
神母萬年 民不告勤 公志則然 死者復生 信我此言 嗚呼哀哉
唐宋八家文卷二十七
曾鞏 子固 著
移滄州過闕上殿疏
臣聞基厚者勢崇 力大者任重 故功德之殊 垂光錫祚 舃弈繁衍
久而彌昌者 蓋天下之理 必至之符 然生民以來 能躋登茲者
未有如大宋之隆也 夫禹之績大矣 而其孫太康 乃墜厥緖 湯之烈盛矣
而其孫太甲 旣立不明 周自后稷 十有五世 至於文王
而大統未集 武王成王 始收太平之功 而康王之子昭王 難於南狩
昭王之子穆王 殆於荒服 曁於幽厲 陵夷盡矣 及秦以累世
之智幷天下 然二世而亡 漢定其亂 而諸呂七國之禍 相尋以起
建武中興 然沖質以後 世故多矣 魏之患 天下爲三 晉宋之患
天下爲南北 隋文始一海內 然傳子而失 唐之治 在於貞觀開元之際
而女禍始出 天寶以還 綱紀微矣 至於五代 蓋五十有六年
而更八姓 十有四君 其廢興之故甚矣 宋興太祖皇帝 爲民去大殘
致更生 兵不再試 而粵蜀吳楚五國之君 並致闕下 九州來同
復禹之跡 內輯師旅 而齊以節制 外畀藩服 而納以繩墨
所以安百姓 禦四夷 綱理萬事之具 雖合始經營 而彌綸已悉
莫貴於爲天子 莫富於有天下 而舍子傳弟 爲萬世策 造邦受命之勤
爲帝太祖 功未有高焉者也 太宗皇帝 遹求厥寧 旣定晉疆
錢俶自歸 作則垂憲 克紹克類 保世靖民 丕丕之烈
爲帝太宗 未有高焉者也 眞宗皇帝 繼統遵業 以涵喣生養 蕃息齊民
以幷容徧覆 擾服異類 蓋自天寶之末 宇內板蕩 及眞人出天下平
而西北之虜 猶間入闚邊 至於景德 二百五十餘年
契丹始講和好 德明亦受約束 而天下銷鋒灌燧 無雞鳴犬吠之警
以迄於今 故於是時 遂封泰山 禪社首 薦告功德 以明示萬世
不祧之廟 所以爲帝眞宗 仁宗皇帝寬仁慈恕 虛心納諫 愼注措
謹規矩 早朝晏退 無一日之懈 在位日久 明於羣臣之賢不肖忠邪
選用政事之臣 委任責成 然公聽並觀 以周知其情僞 其用舍之際
一稽於衆 故任事者 亦皆警懼 否輒罷免 世以謂得馭臣之體
春秋未高 援立有德 傳付惟允 故傳天下之日 不陳一
兵 不宿一士以戒非常 而上下晏然 殆古所未有 其豈弟之行
足以附衆者 非家施而人悅之地 積之以誠心 民皆有父之尊 有母之親
故棄羣臣之日 天下聞之 路祭巷哭 人人感動歔欷 其得人之深
未有知其所由然者 故皇祖之廟 爲宋仁宗 英宗皇帝
聰明睿智 言動以禮 上帝眷相 天命所集 而稱疾遜避 至於累月
自踐東朝 淵黙恭愼 無所言議施爲 而天下傳頌稱說 德號彰聞
及正南面 勤勞庶政 每延見三事 省決萬幾 必咨詢舊章
考求古義 聞者惕然 皆知其志在有爲 雖早遺天下 成功盛烈
未及宣究 而明識大略 足以克配前人之休 故皇考之廟 爲宋英宗
陛下聖神文武 可謂有不世之天姿 仁孝恭儉 可謂有君人之大德
憫自晩周秦漢以來 世主率皆不能獨見於衆人之表其政治所出
大抵踵襲卑近 因於世俗而已 於是 慨然以上追唐虞三代荒絶之迹
修列先王法度之政 爲其任在己 可謂有出於數千載之大志
變易因循 號令必信 使海內觀聽 莫不奮起 羣下遵職 以後爲羞
可謂有能行之效 今斟酌損益 革弊興壞 制作法度之事
日以大備 非因陋就寡 拘牽常見之世所能及也 繼一祖四宗之緖
推而大之 可謂至矣 蓋前世或不能附其民者 刑與賦役之政暴也
宋興以來所用者鞭朴之刑 然猶詳審反覆 至於緩旣縱之誅 重誤入之辟
蓋未嘗用一暴刑也 田或二十而稅一 然歲時省察 數議寬減之宜
下蠲除之令 蓋未嘗加一暴賦也 民或老死不知力役
然猶憂憐惻但 嘗謹復除之科 急擅興之禁 蓋未嘗興一暴役也
所以附民者如此 前世或失其操柄者 天下之勢 或在於外戚 或在於近習
或在於大臣 宋興以來 戚里宦臣 曰將曰相 未嘗得以擅事也
所以謹其操柄者如此 而況輯師旅於內 天下不得私尺兵一卒之用
畀藩服於外 天下不得專尺土一民之力 其自處之勢如此
至於畏天事神 仁民愛物之際 未嘗有須臾懈也 其憂勞者
又如此 蓋不能附其民 而至於失其操柄又怠且忽 此前世之所以危且亂也
民附於下 操柄謹於上 處勢甚便 而加之以憂勞 此今之所以治安也
故人主之尊 意諭色授 而六服震動 言傳號渙
而萬里奔走 山巖窟穴之民 不待期會 而時輸歲送 以供其職者
惟恐在後 航浮索引之國 非有發召 而籯齎槖負 以致其贄者惟恐不及
西北之戎 投弓縱馬 相與祗服而戲豫 東南之夷 正冠束衽
相與挾冊而唫誦 至於六府順敍百嘉鬯遂 凡在天地之內含氣之屬
皆裕如也 蓋遠莫懿於三代 近莫盛於漢唐 然或三四世
或一二世 而天下之變不可勝道也 豈有若今五世六聖 百有二十餘年
自通邑大都 至於荒陬海聚 無變容動色之慮萌於其心 無援枹擊柝之戒接於耳目
臣故曰 生民以來 未有如大宋之隆也
竊觀於詩 其在風雅 陳太王王季文王致王迹之所由 與武之所以繼代而成之興
則美有假樂鳧鷖 戒有公劉泂酌 其所言者 蓋農夫女此
築室治田 師旅祭祀 飮尸受福 委曲之常務 至於免苴之武夫
行修於隱 牛羊之牧人 愛及微物 無不稱紀 所以論功德者
由小以及大 其詳如此 後嗣所以昭先人之功 當世之臣子
所以歸美其上 非徒薦告鬼神 覺悟黎庶而已也 書稱勸之以九謌
俾勿壞 蓋歌其善者 所以興其嚮慕興起之意 防其怠廢難久之情
養之於聽 而成之於心 其於勸帝者之功美 昭法戒於將來 聖人之所以列之於經
垂爲世敎也 今大宋祖宗 興造功業 猶太王王季文王
陛下承之以德 猶武王成王 而羣臣之於考次論撰 列之簡冊
被之金石 以通神明 昭法戒者 闕而不圖 此學士大夫之過也
蓋周之德 盛於文武 而雅頌之作 皆在成王之世 今以時考之
則祖宗神靈 固有待於陛下 臣試不自揆 輒冒言其大體
至於尋類取稱 本隱以之顯 使莫不究悉 則今文學之臣 充於有位
惟陛下之臣使 至若周之積仁累善 至成王周公 爲最盛之時
而泂酌言皇天親有德饗有道 所以爲成王之戒 蓋履極盛之勢 而動之以戒懼者
明之至 知之盡也 如此者 非周獨然 唐虞至治之極也
其君臣相飭曰 兢兢業業 一日二日萬幾 則處至治之極
而保之以祗愼 唐虞之所同也 今陛下履祖宗之基 廣太平之祚
而世世治安 三代所不及 則宋興以來 全盛之時 實在今日 陛下仰探皇天所以親有德
饗有道之意 而奉之寅畏 俯念一日二日萬幾之不可以不察
而處之以兢兢 使休光美實 日新歲益 閎遠崇侈
循之無窮 至千萬世 永有法則 此陛下之素所蓄積 臣愚區區愛君之心
誠不自揆 欲以庶幾詩人之義也 惟陛下之所擇
福州上執政書
鞏頓首再拜上書某官 竊以先王之迹 去今遠矣 其可槪見者 尙存於詩
詩存先王養士之法 所以撫循待遇之者 恩意可謂備矣
故其長育天下之材 使之成就 則如蘿蒿之在大陵 無有不遂 其賓而接之
出於懇誠 則如鹿鳴之相呼召 其聲音非自外至也 其燕之則有飮食之具
樂之則有琴瑟之有音 將其厚意 則有幣帛篚之贈
要其大旨 則未嘗不在於得其歡心 其人材旣衆 列於庶位
則如棫樸之盛 得而薪之 其以爲使臣 則寵其往也 必以禮樂
使其光華皇皇於遠近 勞其來也 則旣知其功 又本其情 而敍其勤
其以爲將率 則於其行也 旣送遣之 又識薇蕨之始生 而恐其歸時之晩
及其還也 旣休息之 又追念其悄悄之憂 而及於僕夫之瘁
當此之時 后妃之於內助 又知臣下之勤勞 其憂思之深
至於山脊石砠僕馬之間 而志意之一 至於雖采卷耳而心不在焉
蓋先王之世 待天下士 其勤且詳如此 故稱周之士也貴 又稱周之士也肆
而天保亦稱 君能下下 以成其政 臣能歸美 以報其上
其君臣上下相與之際如此 可謂至矣 所謂必本其情 而敍其勤者
在四牡之三章曰 王事靡盬 不遑將父 四章曰 王事靡盬
不遑將母 而其卒章則曰 豈不懷歸 是用作謌 將母來諗 釋者以謂諗告也
君勞使臣 敍述其情曰 豈不誠思歸乎 故作此詩之謌
以養父母之志 來告其君也 旣休息之 而又追敍其情如此
繇是觀之 上之所以接下 未嘗不恐失其養父母之心 下之所以事上
有養父母之心 未嘗不以告也 其勞使臣之辭則然 而推至於戍役之人
亦勞之以王事靡盬 憂我父母 則先王之政 卽人之心
無大於此也 及其後世 或任使不均 或苦於征役 而不得養其父母
則有北山之感 鴇羽之嗟 或行役不已 而父母兄弟離散 則有陟岵之思
詩人皆推其意 見於國風 所謂發乎情 止乎禮義者也
伏惟吾君有出於數千載之大志 方興先王之治 以上繼三代
吾相於時 皆同德合謀 則所以待天下之士者 豈易於古 士之出於是時者
豈有不得盡其志邪 鞏獨何人 幸遇茲日 鞏少之時
尙不敢飾其固陋之質 以干當世之用 今齒髮日衰 聰明日耗 令其至愚
固不敢有徼進之心 況其少有知邪 轉走五郡 蓋十年矣
未嘗敢有半言片辭 求去邦域之任 而冀陪朝廷之儀 此鞏之所以自處
竊計已在聽察之日久矣 今輒以其區區之腹心 敢布於下執事者
誠以鞏年六十 老母年八十有八 老母寓食京師 而鞏守閩越
仲弟守南越 二越者 天下之遠處也 於著令 有一人仕於此二邦者
同居之親 當遠仕者 皆得不行 鞏固不敢爲不肖之身
求自比於是也 顧以道里之阻 旣不可御老母而南 則非獨省晨昏承顔色
不得效其犬馬之愚 至於書問往還 蓋以萬里 非累月踰時不通
此白首之母子 所以義不可以苟安 恩不可以苟止者也
方去歲之春 有此邦之命 鞏敢以情告於朝 而詔報不許 屬閩有盜賊之事
因不敢繼請 及去秋到職 閩之餘盜 或數十百爲曹伍者
往往蟻聚於山谷 桀黠能動衆 爲魁首者 又以十數 相望於州縣
閩之室閭莫能寧 而遠近聞者 亦莫不疑且駭也 州屬邑
又有出於饑旱之後 鞏於此時 又不敢以私計自陳 其於寇孼 屬前日之屢敗
士氣旣奪 而吏亦無可屬者 其於經營 旣不敢以輕動迫之
又不敢以少縱玩之 一則諭以招納 一則戒以剪除 旣而其悔悟者
自相執拘以歸 其不變者 亦爲士吏之所係獲 其魁首
則或靡而致之 或殲而去之 自冬至春 遠近皆定 亭無枹鼓之警
里有室家之樂 士氣始奮而人和始洽 至於風雨時若 田出自倍
今野行海涉不待朋儔 而市粟而來 價減什七 此皆吾君吾相 至仁元澤
覆冒所及 故寇旱之餘 曾未期歲 旣安且富 至於如此
鞏與斯民 與蒙其幸 方地數十里 旣無一事 擊官於此 又已彌年
則可以將母之心 告於吾君吾相 未有易於此時也 伏惟推古之所以待士之詳
思勞歸之詩 本士大夫之常 而及於其親 逮之以卽乎人心之政
或還之闕下 或處以閑曹 或引之近畿 屬以一
郡 使得諧其就養之心 慰其高年之母 則仁治之行 豈獨昏愚得蒙賜於今日
其流風餘法 傳之永久 後世之士 且將賴此以無北山之怨
鴇羽之譏 陟岵之歎 蓋行之甚易 爲德於士類者甚廣
惟留意而圖之 不宣
寄歐陽舍人書
鞏頓首再拜舍人先生 去秋人還 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 反覆觀誦
感與慚幷 夫銘誌之著於世 義近於史 而亦有與史異者
蓋史之於善惡 無所不書 而銘者 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
懼後世之不知 則必銘而見之 或納於廟 或存於墓 一也
苟其人之惡 則於銘乎何有 此其所以與史異也 其辭之作 所以使死者姜有所憾
生者得致其嚴 而善人喜於見傳 則勇於自立
惡人無有所紀 則以媿而懼 至於通材達識 義烈節士 嘉言善狀
皆見於篇則足爲後法 警勸之道 非近乎史 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
人之子孫者 壹欲襃揚其親 而不本乎理 故雖惡人皆務勒銘 以誇後世
立言者旣莫之拒而不爲 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 書其惡焉
則人情之所不得 於是乎銘始不實 後之作銘者 當觀其人 苟託之非人
則書之非公與是 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 故千百年來 公卿大夫
至於里巷之士 莫不有銘 而傳者蓋小 其故非他 託之非人
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爲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 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
無以爲也 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 則不受而銘之
於衆人則能辨焉 而人之行 有情善而迹非 有意奸而外淑 有善惡相懸
而不可以實指 有實大於名 有名侈於實 猶之用人 非畜道德者
惡能辨之不惑 議之不徇 不惑不徇 則公且是矣 而其辭不工
則世猶不傳 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 故曰 非畜道德
而能文章者 無以爲也 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 雖或並世而有
亦或數十年 或一二百年 而有之 其傳之難如此 其遇之難又如此
若先生之道德文章 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 先祖之言行卓卓
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 其傳世行後無疑也 而世之學者
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 至其所可感 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
況其子孫也哉 況鞏也哉 其追睎祖德 而思所以傳之之繇 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
而及其三世 其感與報 宜若何而圖之 抑又思
若鞏之淺薄滯拙 而先生進之 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 而先生顯之
則世之魁閎豪傑 不世出之士 其誰不願進於門 潛遁幽抑之士
其誰不有望於世 善誰不爲 而惡誰不愧以懼 爲人之父祖者 孰不欲敎其子孫
爲人之子孫者 孰不欲寵榮其父祖 此數美者 一
歸於先生 旣拜賜之辱 且敢進其所以然 所論世族之次 敢不承敎而加詳焉
愧甚 不宣
與孫司封書
運使司封閣下 竊聞儂智高未反時 已奪邕邑地而有之 爲吏者不能禦
因不以告 皇祐三年 邕有白氣起廷中 江水橫溢 司戶孔宗旦以爲兵象
策智高必反 以書告其將陳拱 拱不聽 宗旦言不已
拱怒 詆之曰 司戶狂耶 四年 智高出橫山 略其寨人 因其倉庫而大賬之
宗旦又告曰 事急矣 不可以不戒 拱又不從
凡宗旦之於拱 以書告者七 以口告者 多至不可數 度拱終不可得意
卽載其家 走桂州曰 吾有官守 不得去 吾親毋爲與死
比旣行之二日 智高果反 城中皆應之 宗旦猶力守南門 爲書召鄰兵
欲拒之 城亡 智高得宗旦 喜用之 宗旦怒曰 賊 汝今立死矣
吾豈可迂耶 罵不絶口 智高度終不可下 乃殺之 當其初
使宗旦言不廢 則邕禍必不發 發而吾有以待之 則必無事
使獨有此一善 固不可不旌 況其死節堂堂如是 而其事未白於天下
比見朝廷所寵贈南兵以來 仗節死難之臣 宗旦乃獨不與 此非所謂曲突徙薪無恩澤
焦頭爛額爲上客耶 使宗旦初無一言 但賊至而能死不去
固不可以無嘗 蓋先事以爲備 全城而保民者
宜責之陳拱 非宗旦事也 今猥令與陳拱俱戮 旣遺其言 又負其節
爲天下者 賞善而罰惡 爲君子者 樂道人之善 樂成人之美
豈當如是耶 凡南方之事 卒至於破十餘州 覆軍殺將 喪元元之命
竭山海之財者 非其變發於隱伏 而起於倉卒也 內外上下
有職事者 初莫之知 或隱而不言 或忽而不備 苟且偸託 以至於不可禦耳
有一人先能言者 又爲世所侵蔽 令與罪人同罰 則天下之事
其誰復言耶 聞宗旦非獨以書告陳拱 當時爲使者於廣東西者
宗旦皆歷告之 今彼旣不能用 重懼爲己累 必不肯復言宗旦嘗告我也
爲天下者 使萬事已理 天下已安 猶須力開言者之路
以防未至之患 況天下之事 其可憂者甚衆 而當世之患
莫大於人不能言與不肯言 而甚者或不敢言也 則宗旦之事 豈可不汲汲載之天下視聽
發揚襃大其人 以驚動當世耶 宗旦喜學易
所爲注 有可采者 家不能有書 而人或質問以易 則貫穿馳騁
至數十家 皆能言其意 事祖母盡心 貧幾不能自存 好議論 喜功名
鞏嘗與之接 故頗知之 則其所立 亦非一時偶然發也 世
多非其在京東時 不能自重 至爲世所指目 此固一 今其所立
亦可贖矣 鞏初聞其死之事 未敢決然信也 前後得言者甚衆 又得其弟自言
而聞祖袁州在廣東 亦爲之言 然後知其事 使雖有小差
要其大槪 不誣也 況陳拱以下 皆覆其家 而宗旦獨先以其親遁
則其有先知之效可知也 以其性之喜事 則其有先言之效亦可知也
以閣下好古力學 志樂天下之善 又方使南方 以賞罰
善惡爲職 故敢以告 其亦何惜須臾之聽 尺紙之議 博問而極陳之
使其事白 固有補於天下 不獨一時爲宗旦發也 伏惟少留意焉
如有未合 願賜還答 不宣
戰國策目錄序
劉向所定戰國策 三十三篇 崇文總目 稱十一篇者闕 臣訪之士大夫家
始盡得其書 正其誤謬 而疑其不可考者 然後戰國策三十三篇復完
敍曰 向敍此書 言周之先 明敎化 修法度 所以大治
及其後 謀詐用 而仁義之路塞 所以大亂 其說旣美矣
卒以謂此書戰國之謀士 度時君之所能行 不得不然 則可謂惑於流俗
而不篤於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時 去周之初已數百歲 其舊法已亡
舊俗已熄久矣 二子乃獨明先王 以謂不可改者 豈將强天下之主
以後世之不可爲哉 亦將因其所遇之時 所遭之變 而爲當世之法
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 二帝三王之治 其變固殊
其法固異 而其爲國家天下之意 本末先後 未賞不同也 二子之道
如是而已 蓋法者所以適變也 不必盡同 道者所以立本也
不可不一 此理之不易者也 故二子者守此 豈好爲異論哉 能勿苟而已矣
可謂不惑乎流俗 而篤於自信者也 戰國之遊士則不然
不知道之可信 而樂於說之易合 其設心注意 偸爲一切之計而已
故論詐之便 而諱其敗 言戰之善 而蔽其患 其相率而爲之者
莫不有利焉 而勝其害也 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 卒至蘇秦商鞅孫臏吳起李斯之徒
以亡其身 而諸侯及秦用之者 亦滅其國 其爲世之大禍
明矣 而俗猶莫之寤也 惟先王之道 因時適變 爲法不同
而考之無疵 用之無弊 故古之聖賢 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 邪說之害正也 宜放而絶之 則此書之不泯其可乎 對曰
君子之禁邪說也 固將明其說於天下 使當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從
然後以禁則齊 使後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爲 然後以戒則明
豈必滅其籍哉 放而絶之 莫善於是 是以孟子之書 有爲神農之言者
有爲墨子之言者 皆著而非之 至於此書之作 則上總春秋
下至楚漢之起 二百四十五年之間 載其行事 固不可得而廢也
此書有高誘注者二十一篇 或曰二十二篇 崇文總目 存者八篇
今在者十篇
列女傳目錄序
劉向所敍列女傳 凡八篇 事具漢書向列傳 而隋書及崇文總目
皆稱向列女傳十五篇 曹大家注 以頌義考之 蓋大家所注 離其七篇
爲十四 與頌義凡十五篇 而益以嬰母 及東海以來 凡十六事
非向書本然也 蓋向舊書之亡久矣 嘉祐中 集賢校理蘇頌
始以頌義爲篇次 復定其書爲八篇 與十五篇者 並藏於館閣 而隋以頌義爲劉歆作
與向列傳不合 今驗頌義之文 蓋向之自敍
又藝文志 有向列女傳頌圖 明非歆作也 自唐之亂 古書之在者少矣
而唐志錄列女傳 凡十六家 至大家注十五篇者 亦無錄
然其書今在 則古書之或有錄而亡 或無銘而在者亦衆矣 非可惜哉
今校讐其八篇及十五篇者已定 可繕寫 初漢承秦之敝 風俗已大壞矣
而成帝後宮趙衛之屬 尤自放 向以謂王政必自內始
故列古女善惡 所以致興亡者 以戒天子 此向述作之大意也 其言太任之娠文王也
目不視惡色 耳不聽淫聲 口不出敖言 又以謂古之人胎敎者皆如此
夫能正其視聽言動者 此大人之事 而有道者之所畏也
顧令天下之女子能之 何其盛也 以臣所聞 蓋爲之師傅保姆之助
詩書圖史之戒 珩璜琚瑀之節 威儀動作之度
其敎之者 雖有此具 然古之君子 未嘗不以身化也 故家人之義
歸於反身 二南之業 本於文王 夫豈自外至哉 世皆知文王之所以興
能得內助 而不知其所以然者 蓋本於文王之躬化 故內則后妃有關雎之行
外則羣臣有二南之美 與之相成 其推而及遠
則商辛之昏俗 江漢之小國 免罝之野人 莫不好善 而不自知
此所謂身修 故家國天下治者也 後世自學問之士 多徇於外物
而不安其守 其室家旣不見可法 故競於邪侈 豈獨無相成之道哉
士之苟於自恕 顧利冒恥 而不知反己者 往往以家自累故也 故曰
身不行道 不行於妻子 信哉 如此人者 非素處顯也 然去二南之風
亦已遠矣 況於南鄕天下之主哉 向之所述 勸戒之意
可謂篤矣 然向號博極羣書 而此傳稱詩芣苢柏舟大車之類 與今序詩者之說尤乖異
蓋不可考 至於式微之一篇 又以謂二人之作
豈其所取者博 故不能無失歟 其曰象計謀殺舜 及舜所以自脫者
頗合於孟子 然此傳或有之 而孟子所不道者 蓋亦不足道也 凡後世諸儒之言經傳者
固多如此 覽者采其有補 而擇其是非可也
故爲之序論 以發其端云
陳書目錄序
陳書 六本紀 三十列傳 凡三十六篇 唐散騎常侍姚思廉譔 始思廉父察
梁陳之史官也 錄二代之事 未就而陳亡 隋文帝見察
甚重之 每就察 訪梁陳故事 察因以所論載 每一篇成 輒奏之
而文帝亦遣虞世基 就察求其書 又未就而察死 察之將死 屬思廉以繼其業
唐興 武德五年 高祖以自魏至宋二百餘歲 世統數更
史事放逸 乃詔論次 而思廉遂受詔爲陳書 久之猶不就 貞觀三年
遂詔論譔於袐書內省 十年正月壬子 始上之 觀察等之爲此書
歷三世 傳父子 更數十歲 而後乃成 蓋其難如此 然及其旣成
與宋魏梁等書 世亦傳之者少 故學者於其行事之迹
亦罕得而詳之也 其書亦以罕傳 則自袐府所藏 往往脫誤 嘉祐六年八月
始詔校讐 使可鏤板行之天下 而臣等言梁陳等書缺
獨館閣所藏 恐不足以定著 願詔京師及州縣藏書之家 使悉上之
先皇帝爲下其事 至七年冬 稍稍始集 臣等以相校 至八年七月
陳書三十六篇者 始校定 可傳之學者 其疑者亦不敢稍損益 特各疏於篇末
其書舊無目 列傳名氏多闕謬 因別爲目錄一篇 使覽者得詳焉
夫陳之爲陳 蓋偸爲一切之計 非有先王經紀禮義
風俗之美 制治之法 可章示後世 然而兼權尙計 明於任使 恭儉憂人
則其始之所以興 惑於邪臣 溺於嬖妾 忘患縱欲 則其終之所以亡
興亡之端 莫非自己致者 至於有所因造 以爲號令威刑職官州郡之制
雖其事已淺 然亦各施於一時 皆學者之所不可不考也
而當時之士 爭奪詐僞 苟得偸合之徒 尙不得不列以爲世戒
而況於壞亂之中 倉皇之際 士之安貧樂義 取舍去就
不爲患禍勢利動其心者 亦不絶於其間 若此人乎 可謂篤於善矣
蓋古人之所思見而不可得 風雨之詩所爲作者也 安可使之泯泯不少槪見於天下哉
則陳之史 其可廢乎 蓋此書成之旣難 其後又久不顯
及宋興已百年 古文遺事 靡不畢講 始得盛行於天下
列於學者 其傳之之難又如此 豈非遭遇固自有時也哉
禮閣新儀目錄序
禮閣新儀三十篇 韋公肅撰 記開元以後至元和之變禮 史館袐閣及臣書
皆三十篇 集賢院書二十篇 以參相校讎 史館袐閣及臣書多復重
其篇少者八 集賢院書獨具 然臣書有目錄一篇 以考其次序
蓋此書本三十篇 則集賢院書雖具 然其篇次亦亂 旣正其脫謬
因定著從目錄 而禮閣新儀三十篇復完 夫禮者其本在於養人之性
而其用在於言動視聽之間 使人之言動視聽一於禮 則安有放其邪心
而窮於外物哉 不放其邪心 不窮於外物 則禍亂可息
而財用可充 其立意微 其爲法遠矣 故設其器 制其物
爲其數 立其文 以待其有事者 皆人之起居出入 吉凶哀樂之具
所謂其用在乎言動視聽之間者也 然而古今之變不同 而俗之便習亦異
則法制度數 其次而不能無弊者 勢固然也 故爲禮者 其始莫不宜於當世
而其後多失而難遵 亦其理然也 失則必改制以求其當
故羲農以來 至於三代 禮未嘗同也 後世去三代 蓋千有餘歲
其所遭之變 所習之便不同 固已遠矣 而議者不原聖人制作之方
乃爲設其器 制其物 爲其數 立其文 以待其有事
而爲其起居出入吉凶哀樂之具者 當一一以追先王之迹 然後禮可得而興也
至其說之不可求 其制之不可考 或不宜於人 不合於用
則寧至於漠然而不敢爲 使人之言動視聽之間 蕩然莫之爲節
至患夫爲罪者之不止 則繁於爲法 以禦之 故法至於不勝其繁
而犯者亦至於不勝其衆 豈不惑哉 蓋上世聖人 有爲來耜者 或不爲宮室
爲舟車者 或不爲棺 豈其智不足爲哉 以謂人之所未病者
不必改也 至於後聖 有爲宮室者 不以土處爲不可變也
爲棺 者 不以葛溝爲不可易也 豈好爲相反哉 以爲人之所旣病者
不可因也 又至於後聖 則有設兩觀而更采椽之質 攻文梓而易瓦棺之素
豈不能從儉哉 以謂人情之所好 能爲之節 而不能變也
由是觀之 古今之變不同 而俗之便習亦異 則亦屢變其法
以宜之 何必一一以追先王之迹哉 其要在於養民之性 防民之欲者
本末先後 能合乎先王之意而已 此制作之方也 故瓦樽之尙
而薄酒之用 太羹之先 而庶羞之飽 一以爲貴本 一以爲親用
則知有聖人作 而爲後世之禮者 必貴俎豆 而今之器用不廢也
先弁冕 而今之衣服不禁也 其推之皆然 然後其所改易更革
不至於拂天下之勢 駭天下之情 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意矣
是以羲農以來至於三代 禮未嘗同 而制作之如此者 未嘗異也
後世不惟其如此 而或至於不敢爲 或爲之者 特出於其勢之不可得已
故苟簡而不能備 希闊而不常行 又不過用之於上 而未有加之於民者也
故其禮本在於養人之性 而其用在於言動視聽之間者
歷千餘歲 民未嘗得接於耳目 況於服習而安之者乎 至其陷於罪戾
則繁於爲法以禦之 其亦不仁也哉 此書所紀 雖其事已淺
然凡世之記禮者 亦皆有所本 而一時之得失具焉 昔孔子於告朔
愛其禮之存 況於一代之典籍哉 則其書不得不貴 故爲之定著
以俟夫論禮者考而擇焉
先大夫集後序
公所爲書 號僊鳧羽翼者三十卷 西陲要紀者十卷 淸邊前要五十卷
廣中台志八十卷 爲臣要紀三卷 四聲韻五卷 總一百七十八卷
皆刊行於世 今類次詩賦書奏一百二十二篇 又自爲十卷藏於家
方五代之際 儒學旣擯焉 後生小子 治術業於閭巷 文多淺近
是時公雖少 所學已皆知治亂得失興壞之理 其爲文閎深雋美
而長於諷諭 今類次樂府已下是也 宋旣平天下 公始出仕 當此之時
太祖太宗 已綱紀大法矣 公於是勇言當世之得失 其在朝廷
疾當事者不忠 故凡言天下之要 必本天子憂憐百姓 勞心萬事之意
而推大臣從官執事之人 觀望懷奸 不稱天子屬任之心
故治久未治 至其難言 則人有所不敢言者 雖屢不合而出 而所言益切
不以利害禍福動其意也 始公尤見奇於太宗 自光祿寺丞越州監酒稅召見
以爲直史館 遂爲兩浙轉運使 未久而眞宗卽位
益以材見知 初試以知制誥 及西兵起 又以爲自陝以西經略判官
而公嘗切論大臣 當時皆不悅 故不果用 然眞宗終感其言 故爲泉州
未盡一歲 拜蘇州 五日 又爲揚州 將復召之也 而公於是時
又上書語斥大臣尤切 故卒以齟齬終 公之言 其大者以自唐之衰
民窮久矣 海內旣集 天子方脩法度 而用事者尙多煩碎
治財利之臣又益急 公獨以謂宜遵簡易 罷筦榷 以與民休息 塞天下望
祥符初 四方爭言符應 天子因之 遂用事泰祠汾陰 而道家之說亦滋甚
自京師至四方 皆大治宮觀 公益諍以謂天命不可專任
宜黜姦臣 修人事 反覆至數百千言 嗚呼公之盡忠 天子之受盡言
何必古人 此非傳之所謂主聖臣直者乎 何其盛也
何其盛也 公在兩浙 奏罷苛稅二百三十餘條 在京西 又與三司爭論
免民租釋逋負之在民者 蓋公之所試如此 所試者大 其庶幾矣
公所嘗言甚衆 其在上前 及書亡者 蓋不得而集 其或從或否
而後常可思者 與歷官行事 廬陵歐陽修公 已銘公之碑
特詳焉 此故不論 論其不盡載者 公卒以齟齬終 其功行或不得在史氏記
藉令記之 當時好公者少 史其果天信歟 後有君子
欲推而考之 讀公之碑與書 及予小子之序其意者 具見其表裏
其於虛實之論可覈矣 公卒 乃贈諫議大夫 姓曾氏諱某 南豐人
序其書者 公之孫鞏也
范貫之奏議集序
尙書戶部郎中直龍圖閣范公貫之之奏議 凡若干篇 其子世京 集爲十卷
而屬予序之 蓋自至和已後 十餘年間 公常以言事任職
自天子大臣 至於羣下 自掖庭至於四方幽隱 一有得失善惡關於政理
公無不極意反復 爲上力言 或矯拂情欲 或切劘計慮 或辨別忠侫
而處其進退 章有一再 或至於十餘上 事有陰爭獨陳
或悉引諫官御史 合議肆言 仁宗常虛心采納 爲之變命令 更廢擧
近或立從 遠或越月踰時 或至於其後卒從聽用 蓋當是時
仁宗在位歲久 熟於人事之情僞 與羣臣之能否 方以仁厚淸靜
休養元元 至於是非與奪 則一歸之公議 而不自用也 其所引拔
以言爲職者 如公皆一時之選 而公與同時之士 亦皆樂得其言
不曲從苟止 故天下之情 因得畢聞於上 而事之害理者 常不果行
至於奇衺睢 有爲之者 亦輒敗悔 故當此之時 常委事七八大臣
而朝政無大闕失 羣臣奉法遵職 海內又安 夫因人而不自用者天也
仁宗之所以其仁如天 至於享國四十餘年 能承太平之業者
由是而已 後世得公之遺文 而論其世 見其上下之際 相成如此
必將低回感慕 有不可及之歎 然後知其時之難得 則公言之不沒
豈獨見其志 所以明先帝之盛德於無窮也 公爲人溫良慈恕
其從政寬易愛人 及在朝廷 危言正色 人有所不能及也
凡同時與公有言責者 後多至大官 而公獨早卒 公諱師道 其世
次州里歷官行事 有今資政殿學士趙公抃爲公之墓誌銘云
唐宋八家文卷二十八
送江任序
均之爲吏 或中州之人 用於荒邊側境 山區海聚之間 蠻夷異域之處
或燕荊越蜀 海外萬里之人 用於中州 以至四遐之鄕 相易而往
其山行水涉 沙莽之馳 往往則風霜冰雪 瘴霧之毒之所侵加
蛟龍虺蜴 虎豹之羣之所抵觸 衝波急洑 隤崖落石之所覆壓
其進也 莫不贏糧擧藥 選舟易馬 刀兵曹伍而後動 戒朝奔夜
變更寒暑 而後至 至則宮廬器械 衣服飮食之具 土風氣候之宜
與夫人民謠俗 語言習尙之務 其變難遵而其情難得也 則多愁居惕處
歎息而思歸 及其久也 所習已安 所蔽已解 則歲月有期
可引而去矣 故不得專一精思修治具 以宣布天子及下之仁
而後世可守之法也 或九州之人 各用於其土 不在西封 在東境
士不必勤 舟車輿馬不必力而己傳其都邑 坐其堂奧 道途所次
升降之倦 衝冒之虞 無有接於其形 動於其慮 至於耳目口靠百體之所養
如不出乎其家 父兄六親故舊之人 朝夕相見
如不出乎其里 山川之形 土田市井 風謠習俗辭說之變 利害得失
善惡之條貫 非不童子之所聞 則其少長之所遊覽 非其自得
則其鄕之先生老者之所告也 所居己安 所有事之宜 皆已習熟
如此能專慮致職 以宣上恩而修百姓之急 其施爲先後 不待謗諮久察
而與奪損益之機 已斷於胸中矣 豈類夫孤客遠寓之憂 而以苟且決事哉
臨川江君任 爲洪之豐城 此兩縣者 牛羊之牧相交
樹木果蔬五穀之壟相入也 所謂九州之人 各用於其土者 孰近於此
旣已得其所處之樂 而厭聞飫聽其人民之事 而江君又有聰明敏給之材
廉潔之行 以行其政 吾知其不去圖書講論之適
賓客之好 而所爲有餘矣 蓋縣之治 則民自得於大山深谷之中
而州以無爲於上 吾將見西江之幕府 無南嚮而慮者矣 於其行
遂書以送之
送李材叔知柳州序
談者謂南越偏且遠 其風氣與中州異 故官者皆不欲久居 往往車船未行
輒以屈指計歸日 又咸小其官以爲不足事 其逆自爲慮如此
故其至 皆傾搖懈弛 其憂且勤之心 其習俗從古而爾 不然何自勢與中國通
已千餘年 而名能撫循其民者 不過數人耶 故越與閩蜀
始俱爲夷 閩蜀皆已變 而越獨尙陋 豈其俗不可更與
蓋吏者莫致其治敎之意也 意亦其民之不幸也已 彼不知繇京師而之越
水陸之道皆安行 非若閩溪峽江蜀棧之不測 則均之吏於遠
此非獨優與 其風氣吾所諳之 與中州亦不甚異 起居不違其節
未嘗有疾 苟違節 雖中州寧能不生疾耶 其物産之美 果有荔子龍眼蕉柑橄欖
花有素馨山丹含笑之屬 食有海之百物 累歲之酒醋
皆絶於天下 人少鬪訟 喜嬉樂 吏者惟其無久居之心 故謂之不可
如其有久居之心 奚不可耶 古之人爲一鄕一縣 其德義惠愛
尙足以薰蒸漸澤 今大者專溪 豈當小其官而不事耶 令其得吾說而思之
人咸有久居之心 又不小其官 爲越人滌其陋俗
而敺於治 居閩蜀上 無不幸之歎 其事出千餘年之表 則其美之巨細可知也
然非其材之穎然邁於衆人者不能也 官於南者多矣
予知其材之穎然寬於衆人 能行吾說者 李材叔而己材叔久與其兄公翊仕同年
同用薦者爲縣 入袐書省爲著作佐郎 今材叔爲柳州
公翊爲象州 皆同時 材又相若也 則二州交相致其政 其施之速
勢之便 可勝道也夫 其越人之幸也夫 其可賀也夫
宜黃縣學記
古之人自家至於天子之國 皆有學 自幼至於長 未嘗去於學之中
學有詩書六藝 弦歌洗爵 俯仰之容 升降之節 以習其心體耳目手足之擧措
又有祭祀鄕社養老之禮 以習其恭讓 進材論德 出兵授捷之法
以習其從事 師友以解其惑 勸懲以勉其進 戒其不率
其所以爲具如此 而其大要 則務使人人學其性 不獨防其邪僻放肆也
雖有剛柔緩急之異 皆可以進之於中 而無過不及 使其識之明
氣之充於其心 則用之於進退語黙之際 而無不得其宜
臨之以禍福死生之故 而無足動其意者 爲天下之士 而所以養其身之備如此
則又使知天地事物之變 古今治亂之理 至於損益廢置
先得終始之要 無所不知 其在堂戶之上 而四海九州之業
萬世之策皆得 及出而履天下之任 列百官之中 則隨所施爲 無不可者
何則其素所學問然也 蓋凡人之起居飮食動作之小事 至於修身爲國家天下之大體
皆自學出 而無斯須去於敎也 其動於視聽四支者
必使其洽於內 其謹於初者 必使其要於終 馴之以自然
而持之以積久 噫何其至也 故其俗之成 則刑罰措 其材之成
則三公百官得其士 其爲法之永 則中材可以守 其入人之深
則雖更衰世 而不亂 爲敎之極至此 鼓舞天下 而人不知其從之
豈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 聖人之制作盡壞 千餘年之間 學有存者
亦非古法 人之體 性之擧動 唯其所自肆 而臨政治人之方
固不素講 士有聰明朴茂之質 而無敎養之漸 則其材之不成
夫然 蓋以不學未成之材 而爲天下之吏 又承衰弊之後 而治不敎之民
嗚呼仁政之所以不行 盜賊刑罰之所以積 其不以此也歟
宋興幾百年矣 慶歷三年 天子圖當世之務 而以學爲先
於是天下之學乃得立 而方此之時 撫州之宜黃 猶不能有學 士之學者
相率而寓於州 以羣聚講習 其明年 天下之學復廢 士亦皆散去
而春秋釋奠之事 以著於令 則常以廟祀孔氏 廟廢不復理
皇祐元年 會令李君詳至 始議立學 而縣之士某某 與其徒
皆自以謂得發憤於此 莫不相勵而趨爲之 故其材不賦而羨
匠不發而多 其成也積屋之區若干 而門序正位 講藝之堂 栖士之舍皆足
積器之數若干 而祀飮寢食之用皆具 其像 孔子而下
從祭之士皆備 其書經史百氏 翰林子墨之文章 無外求者 其相基會作之本末
總爲日若干而已 何其周且速也 當四方學廢之初
有司之議 固以謂學者人情之所不樂 及觀此學之作 在其廢學數年之後
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內 響應而圖之 如恐不及 則夫言人之情
不樂於學者 其果然也歟 宜黃之學者 固多良士 而李君之爲令
威行愛立 訟淸事擧 其政又良也 夫及良令之時
而順其慕學發憤之俗 作爲宮室敎肄之所 以至圖書器用之須 莫不皆有
以養其良材之士 雖古之去今遠矣 然聖人之典籍皆在
其言可考 其法可求 使其相與學而明之 禮樂節文之詳 固有所不得爲者
若夫正心修身 爲國家天下之大務 則在其進之而已
使一人之行修 移之於一家 一家之行修 移之於鄕鄰族黨 則一
縣之風俗成 人材出矣 敎化之行 道德之歸 非遠人也 可不勉歟
縣之士來請曰 願有記 故記之 十二月某日也
撫州顔魯公祠堂記
贈司徒魯郡顔公 諱眞卿 事唐爲太子太師 與其從父兄杲卿 皆有大節以死
至今雖小夫婦人 皆知公之爲烈也 初公以忤楊國忠
斥爲平原太守 策安祿山必反 爲之備 祿山旣擧兵 與常山太守杲卿伐其後
賊之不能直闚潼關 以公與杲卿撓其勢也 在肅宗時
數正言 宰相不悅斥去之 又爲御史唐旻所構 連輒斥 李輔國遷太上皇居西宮
公首率百官 請問起居 又輒斥代宗時 與元載爭論是非
載欲有所壅蔽 公極論之 又輒斥 楊炎盧杞旣相德宗
益惡公所爲 連斥之 猶不滿意 李希烈陷汝州 杞卽以公使希烈
希烈初慙其言 後卒縊公以死 是時公年七十有七矣 天寶之際
久不見兵 祿山旣反 天下莫不震動 公獨以區區平原 遂折其鋒
四方聞之 爭奮而起 唐卒以振者 公爲之倡也 當公之開土門
同日歸公者十七郡 得兵二十餘萬 由此觀之 苟順且誠 天下從之矣
自此至公歿 垂三十年 小人繼續任政 天下日入於弊 大盜繼起
天子輒出避之 唐之在朝臣 多畏怯觀望 能居其間 一
忤於世失所 而不自悔者寡矣 至於再三忤於世 失所而不自悔者
蓋未有也 若至於起長仆 以至於七八 遂死而不自悔者 則天下一人而已
若公是也 公之學問文章 往往雜於神仙浮屠之說 不皆合於理
及其奮然自立 能至於此者 蓋天性然也 故公之能處其死
不足以觀公之大 何則及至於勢窮 義有不得不死 雖中人可勉焉
況公之自信也歟 維歷忤大奸 顚跌撼頓 至於七八 而終始不以死生禍福
爲秋毫顧慮 非篤於道者 不能如此 此足以觀公之大也
夫世之治亂不同 而士之去就亦異 若伯夷之淸 伊尹之任
孔子之時 彼各有義 夫旣自比於古之任者矣 乃欲睠顧回隱
以市於世 其可乎 故孔子惡鄙夫不可以事君 而多殺身以成仁者
若公非孔子所謂仁者歟 今天子至和三年 尙書都官郎中知撫州聶君厚載
尙書屯田員外郎通判撫州林君慥 相與慕公之烈
以公之嘗爲此邦也 遂爲堂而祠之 旣成 二君過予之家 而告之曰
願有述 夫公之赫赫不可蓋者 固不繫於祠之有無 蓋人之嚮往之不足者
非祠則無以致其志也 聞其烈 足以感人 況拜其詞而親炙之者歟
今州縣之政 非法令所及者 世不復議 二君獨能追公之節
尊而事之 以風示當世 爲法令之所不及 是可謂有志者也
越州趙公救菑記
熙寧八年夏 吳越大旱 九月 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越州趙公
前民之未饑 爲書問屬縣菑所被者幾 鄕民能自食者有幾 當廩於官者幾人
溝防築可僦民 使治之者幾所 庫錢倉粟可發者幾何
富人可募出粟者幾家 僧道士食之羨粟書於籍者 其幾具存
使各書以對 而謹其備 州縣吏錄民之孤老疾弱 不能自食者 二萬一千九百餘人以告
故事 歲廩窮人 當給粟三千石而止 公斂富人所輸
及僧道士食之羨者 得粟四萬八千餘石 佐其費 使自十月朔
人受粟日一升 幼小半之 憂其衆相噪也 使受粟者男女異日
而人受二日之食 憂其且流亡也 於城市交野 爲給粟之所
凡五十有七 使各以便受之 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給 計官爲不足用也
取吏之不在職而寓於境者 給其食而任以事 不能自食者 有是具也
能自食者 爲之告富人 無得閉糶 又爲之出官粟 得五萬二千餘石
平其價予民 爲糶粟之所 凡十有八 使糶者自便如受粟
又僦民完城四千一百丈 爲工三萬八千 計其傭與錢 又與粟再倍之
民取息錢者 告富人 縱予之而待熟 官爲責其償 棄男女者
使人得收養之 明年春 大疫 爲病坊 處疾病之無歸者
募僧二人 屬以視醫藥飮食 令無失所 時凡死者 使在處隨收瘞之
法廩窮人 盡三月當止 是歲盡五月止 而事有非便文者 公一以自任
不以煩其屬 有上請者 或便宜多輒行 公於此時 早夜憊心力
不少懈 事鉅細必躬親 給病者藥食 多出私錢 民不幸罹旱疫
得免於轉死 雖死得無失斂埋 皆公力也 是時旱疫被於吳越
民饑饉疾癘 死者殆半 菑未有鉅於此也 天子東向憂勞
州縣推布上恩 人人盡其力 公所拊循 民尤以爲得其依歸 所以經營綏輯先後始終之際
委曲纖悉 無不備者 其施雖在越 其仁足以示天下
其事雖行於一時 其法足以傳後 蓋菑沴之行 治世
不能使之無 而能爲之備 民病而後圖之 與夫先事而爲計者 則有間矣
不習而有爲 與夫素得之者 則有間矣 予故采於越 得公所推行
樂爲之識其詳 豈獨以慰越人之思 將使吏之有志於民者
不幸而遇歲之菑 推公之所已辨 其科條可不待頃而具 則公之澤
豈小且近乎 公元豐二年 以大學士加太子少保致仕 家於衢
其直道正行在於朝廷 豈弟之實 在於身者 此不著 著其荒政可師者
以爲越州趙公救菑記云
思政堂記
尙書祠部員外郎集賢校理太原王君爲池州之明年 治其後堂北嚮
而命之曰 思政之堂 謂其出政於南嚮之堂而思之於此也 其冬
予客過池 而屬予記之 初君之治此堂 得公之餘錢 以易其舊腐壞斷
旣完以固 不窘寒暑 闢而卽之 則舊圃之勝 涼臺淸池遊息之亭
微步之徑 皆在其前 平畦淺檻 佳賂美木 竹林香草之植
皆在其左右 君於是退處其中 幷心一意 用其日夜之思者
不敢忘其政 則君之治民之意勤矣乎 夫接於人無窮 而使人善惑者事也
推移無常 而不可以拘者時也 其應無方 而不可以易者理也
知時之變 而因之 見必然之理而循之 則事者雖無窮而易應也
雖善惑而易治也 故所與由之 必人之所安也 所與違之
必人之所厭也 如此者 未有不始於思然後得於己 得於己 故謂之德
正己而治人 故謂政 夫政者 豈止於治文書 督賦斂 斷獄訟而已乎
然及其已得矣 則無私也 已化矣 則亦豈止於政哉
古君子之治 未嘗有易此者也 今君之學 於書無所不讀 而尤深於春秋
其挺然獨見 破去前惑 人有所不及 來爲是邦 施用素學
以修其政 旣得以休其暇日 乃自以爲不足 而思之於此 雖今之吏不得以盡行其志
然迹君之勤如此 則池之人 其有不蒙其澤者乎
故予爲之書
墨池記
臨川之城東有地 隱然而高 以臨於溪 曰新城 新城之上有池
窪然而方以長 曰王羲之之墨池者 荀伯子臨川記云也 羲之嘗慕張芝
臨池學書 池水盡黑 此爲其故蹟 豈知然邪 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
而嘗極東方 出滄海 以娛其意於山水之間 豈有徜徉肆恣
而又嘗自休於此邪 羲之之書 晩乃善 則其所能 蓋亦以精力自致者
非天成也 然後世未有能及者 豈其學不如彼邪 則學固豈可以少哉
況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 今爲州學舍 敎授王君盛
恐其不章也 書晉王右軍墨池之六字於檻間 以揭之
又告於鞏曰 願有記 推王君之心 豈愛人之善 雖一能不以廢
而因以及乎其跡耶 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學者耶 夫人之有一能
而使後人尙之如此 況仁人壯士之遺風餘思 被於來世者何如哉
道山亭記
閩故隸周者七 至秦開其地 列於中國 始幷爲閩中郡 自粵之太末
與吳之豫章 爲其通路 其路在閩者 陸出則 於兩山之間
山相屬無間斷 累數驛乃一得平者 小爲縣 大爲州 然其四顧亦山也
其塗或逆坂如緣絙 或垂崖如一髮 或側徑鉤出於不測之谿
上皆石芒峭發 擇然後可投步 負戴者雖其土人 猶側足然後能進
非其土人 罕不躓也 其谿行 則水皆自高瀉下 石錯出其間 如林立
如士騎 滿野千里 下上不見其首尾 水行其隙間 或衡縮蟉糅
或逆走旁射 其狀若蚓結 若蟲鏤 其旋若輪 其激若矢
舟泝 者 投便利 失毫分 輒破溺 雖其土長川居之人 非生而習水事者
不敢以舟楫自任也 其水陸之險如此 漢嘗處其衆江淮之間
而墟其地 蓋以其陿多阻 豈虛也哉 福州治侯官 於閩爲土中
所謂閩中也 其地於閩爲最平以廣 四出之山皆遠 而長江在其南
大海在其東 其城之內外皆涂 旁有溝 溝通潮汐 舟載者
晝夜屬於門庭 麓多傑木 而匠多良能 人以屋室鉅麗相矜
雖下貧 必豐其居 而佛老子之徒 其宮又特盛 城之中三山 西曰閩山
東曰九僊山 北曰粵王山 三山者鼎趾立 其附山蓋佛老子之宮以數十百
其壞詭殊絶之狀 蓋已盡人力 光祿卿直昭文館程公爲是州
得閩此嶔崟之際 爲亭於其處 其山川之勝 城邑之大
宮室之榮 不下簟席而盡於四矚 程公以謂在江海之上 爲登覽之觀
可比於道家所謂蓬萊方丈瀛洲之山 故名之曰道山之亭
閩以險且遠 故仕者常憚往 程公能因其地之善 以寓其耳目之樂
非獨忘其險且遠 又將抗其思於埃 之外 其志壯哉 程公於是州
以治行聞 旣新其城 又新其學 而其餘功又及於此 蓋其歲滿
就更廣州 拜諫議大夫 又拜給事中集賢殿修撰 今爲越州 字公闢
名師孟云
分寧縣雲峯院記
分寧人勤生而嗇施 薄義而喜爭 其土俗然也 自府來抵其縣五百里
在山谷窮處 其人修農桑之務 率數口之家 留一人 守舍行饁
其外盡在田 田高下磽腴 隨所宜雜植五穀 無廢壞 女婦蠶杼無懈人
茶鹽蜜紙 竹箭材葦之貨 無有纖鉅 治咸盡其身力
其勤如此 富者兼田千畝 廩實藏錢 至累歲不發 然視捐一錢可以易死
寧死無所捐 其於施何如也 其間利害不能以稊米 父子兄弟夫婦
相去若奕碁然 於其親固然 於義厚薄可知也 長少挨坐里閭
相講語以法律 意嚮小戾 則相告訐 結黨譸張 事關節
以動視聽 甚者畫刻金木爲章印 摹文書以結吏 立縣庭下 縣僞一日千出
雖笞扑徙死交迹 不以屬心 其喜爭訟 豈比州他縣哉
民雖勤而習如是 漸涵入骨髓 故賢令長佐吏比肩 常病其未易治敎使移也
雲峯院在縣極西界 無籍圖 不知自何時立 景德三年
邑僧道常 治其院而侈之 門闥靚深 殿寢言言 棲客之廬齋庖庫庾
序列兩旁 浮圖所用 鐃鼓魚螺 鍾磬之編 百器備完 吾聞道常氣質偉然
雖索其學 其歸未能當於義 然治生事不廢其勤
亦稱其土俗 至有餘輒斥散之 不爲黍累計惜 樂淡泊無累 則又若能勝其嗇施喜爭之心可知也
或曰 使其人不汩溺其所學 其歸一當於義
則傑然 邑人者 必道常乎 此予未敢必也 慶歷三年九月
與其徒謀曰 吾排蓬藋 治是院 不自意成就如此 今老矣
恐泯泯無聲畀來人 相與圖文字 買石刻之 使永永與是院俱傳
可不可也 咸曰然 推其徒了思 來請記 遂來 予不讓 爲申其可言者
寵嘉之 使刻示邑人 其有激也
書魏鄭公傳
予觀太宗常屈己 以從羣臣之議 而魏鄭公之徒 喜遭其時 感知己之遇
事之大小 無不諫諍 雖其忠誠自至 亦得君而然也 則思唐之所以治太宗之所以稱賢主
而前世之君不及者 其淵源皆出於此也
能知其有此者 以其書存也 及觀鄭公以諫諍事付史官而太宗怒之
薄其恩禮 失終始之義 則未嘗不反覆嗟惜 恨其不思
而益知鄭公之賢焉 夫君之使臣 與臣之事君者何 大公至正之道而已矣
大公至正之道 非滅人言以掩己過 取小亮以私其君 此其不可者也
又有甚不可者 夫以諫諍爲富掩 是以諫諍爲非美也
則後世誰復當諫諍乎 況前代之君 有納諫之美 而後世不見 則非惟失一時之公
又將使後世之君謂前代無諫諍之事 是啓其怠且忌矣
太宗末年 羣下旣知此意而不言 漸不知天下之得失 至於遼東之敗
而始恨鄭公不在 世未嘗知其悔之萌芽出於此也 夫伊尹周公
何如人也 伊尹周公之切諫其君者 其言至深 而其事至迫
存之於書 未嘗掩焉 至今稱太甲成王爲賢君 而伊尹周公爲良相者
以其書可見也 令當時削而棄之 成區區之小讓 則後世
何所據依而諫 又何以知其賢且良與 桀紂幽厲始皇之亡 則其臣之諫詞無見焉
非其史之遺 乃天下不敢言而然也 則諫諍之無傳
乃此數君之所以益暴其惡於後世而已矣 或曰 春秋之法 爲尊親賢者諱
與此戾矣 夫春秋之所以諱者惡也 納諫豈惡乎 然則焚 者非歟
曰 焚 者誰歟 非伊尹周公爲之也 近世取區區之小亮者爲之耳
其事又未是也 何則以焚其 爲掩君之過 而使後世傳之
則是使後世不見 之是非 而必其過常在於君 美常在於己也
豈愛其君之謂歟 孔光之去其 之所言 其在正邪 未可知也
而焚之而惑後世 庸詎之非謀己之姦計乎 或曰造辟而言 詭辭而出
異乎此 曰 此非聖人之所曾言也 今萬一有是理 亦謂君臣之間
議論之際 不欲漏其言於一時之人耳 豈杜其告萬世也
噫以誠信待己 而事其君 而不欺乎萬世者 鄭公也 益知其賢云
豈非然哉 豈非然哉
唐宋八家文卷二十九
王安石 介甫 著
上仁宗皇帝言事書
臣愚不肖 蒙恩備使一路 今又蒙恩召還闕廷 有所任屬 而當以使事歸報陛下
不自知其所以稱職 而敢緣使事之所及 冒言天下之事
伏惟陛下詳思而擇其中 幸甚 臣竊觀 陛下有恭儉之德
有聰明睿智之才 夙興夜寐 無一日之懈 聲色狗馬 觀游玩好之事
無纖芥之蔽 而仁民愛物之意 孚於天下 而又公選天下之所願以爲輔相者
屬之以事 而不貳於讒邪傾巧之臣 此雖二帝三王之用心
不過如此而已 宜其家給人足 天下大治 而效不至於此
顧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爲憂 外則不能無懼於夷狄 天下之財力 日以困窮
而風俗日以衰壞 四方有志之士 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
此其故何也 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今朝廷法嚴令具 無所不有而臣以謂無法度者何哉
方今之法度 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 孟子曰
有仁心仁聞 而澤不加於百姓者 爲政不法於先王之道故也
以孟子之說觀方今之失 正在於此而已 夫以今之世 去先王之世
遠 所遭之變 所遇之勢不一 而欲一一修先王之政 雖甚愚者猶知其難也
然臣以謂今之失 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 以謂當法其意而已
夫二帝三王 相去蓋千有餘載 一治一亂 其盛衰之時具矣
其所遭之變 所遇之勢 亦各不同 其施設之方亦皆殊 而其爲天下國家之意
本末先後未嘗不同也 臣故曰 當法其意而已 法其意
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 囂天下之口 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雖然以方今之勢揆之 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
合於先王之意 其勢必不能也 陛下有恭儉之德 有聰明睿智之才
有仁民愛物之意 誠加之意 則何爲而不成 何欲而不得
然而臣顧以謂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 合於先王之意 其勢必不能者何也
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 臣嘗試竊觀天下在位之人
未有乏於此時者也 夫人才乏於上 則有沈廢伏匿在下 而不爲當時所知者矣
臣又求之於閭巷草野之間 而亦未見其多焉 豈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
臣以謂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 以臣使事之所及
則可知矣 今以一路數千里之間 能推行朝廷之法令
知其所緩急 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職事者甚少 而不才苟簡貪鄙之人
至不可勝數 其能講先王之意 以合當時之變者 蓋闔郡之間
往往而絶也 朝廷每一令下 其意雖善 在位者猶不能推行使膏澤加於民
而吏輒緣之爲奸 以擾百姓 臣故曰 在位之人才不足
而草野閭巷之間亦未見其多也 夫人才不足 則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
以合先王之意 大臣雖有能當陛下之意 而欲領此者
九州之大 四海之遠 孰能稱陛下之指 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
臣故曰 其勢必未能也 孟子曰 徒法不能以自行
非此之謂乎 然則方今之急在於人才而已 誠能使天下之才衆多
然後在位之才 可以擇其人而取足焉 在位者得其才矣 然後稍視時勢之可否
而因人情之患苦 變更天下之弊法 以趨先王之意
甚易也 今之天下 亦先王之天下 先王之時 人才嘗衆矣 何至於今而獨不足乎
故曰 陶冶而成之者 非其道故也 商之時 天不嘗大亂矣
在位貧毒禍敗 皆非其人 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嘗少矣
當是時 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 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 然後隨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
詩曰 豈弟君子遐不作人 此之謂也
及其成也 微賤免罝之人 猶莫不好德 免罝之詩是也 又況於在位之人乎
夫文王惟能如此 故以征則服 以守則治 詩曰 奉璋峨峨
髦士攸宜 又曰 周王于邁 六師及之 言文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才而無廢事也
及至夷勵之亂 天下之才 又嘗少矣 至宣王之起所與圖天下之事者
仲山甫而已 故詩人歎之曰 德輶如毛
維仲山甫擧之 愛莫助之 蓋閔人士之少 而山甫之無助也 宣王能用仲山甫
推其類以新美天下之士 而後人才復衆 於是內修政事
外討不庭 而復有文武之境土 故詩人美之曰 薄言采芑 于彼新田
于此菑畝 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 使之有可用之才 如農夫新美其田
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 由此觀之 人之才未嘗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
所謂陶冶而成之者何也 亦敎之養之 取之任之
有其道而已 所謂敎之之道何也 古者天子諸侯 自國至於鄕黨皆有學
博置敎導之官 而嚴其選 朝廷禮樂刑政之事 皆在於學
士所觀而習者 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 其材亦可以爲天下國家之用
苟不可以爲天下國家之用則其敎也 苟可以爲天下國家之用者
則無不在於學 此敎之之道也 所謂養之之道何也
饒之以財 約之以禮 裁之以法也 何謂饒之以財 人之情 不足於財
則貪鄙苟得 無所不至 先王知其如此 故其制祿 自庶人之在官者
其祿已足以代其耕矣 由此等而上之 每有加焉 使其足以養廉恥
而離於貪鄙之行猶以爲未也 又推其祿以及其子孫
謂之世祿 使其生也旣於父子兄弟妻子之養 婚姻朋友之接 皆無憾矣
其死也 又於子孫無不足之憂焉 何謂約之以禮 人情足於財
而無禮以節之 則又放僻邪侈 無所不至 先王知其如此 故爲之制度
婚喪祭養燕享之事 服食器用之物 皆以命數爲之節
而齊之以律度量衡之法 其命可以爲之 而財不足以具 則弗具也
其財可以具 而命不得爲之者 不使有銖兩分寸之加焉 何謂裁之以法
先王於天下之士 敎之以道藝矣 不帥敎 則待之以屛棄遠方
終身不齒之法 約之以禮矣 不循禮 則待之以流殺之法 王制曰
變衣服者其君流 酒誥曰 厥或誥曰 羣飮 汝勿佚 盡執拘以歸於周
予其殺 夫羣飮 變衣服 小罪也 流殺 大刑也
加小罪以大刑 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 以爲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
夫約之以禮 裁之以法 天下所以服從無抵冒者 又非獨其禁嚴而治察之所能致也
蓋亦以吾至誠懇惻之心 力行而爲之倡
凡在左右通貴之人 皆順上之欲 而服行之有一不帥者法之加
必自此始 夫上以至誠行之 而貴者知避上之所惡矣 則天下之不罰而止者衆矣
故曰 此養之之道也 所謂取之之道者何也
先王之取人也 必於鄕黨 必於庠序 使衆人推其所謂賢能 書之以告於上
而察之誠賢能也 然後隨其德之大小 才之高下 而官使之
所謂察之者 非專用耳目之聰明 而聽私於一人之口也 欲審知其得
問以行 欲審知其才 問以言 得其言行 則試之以事
所謂察之者 試之以事是也 雖堯之用舜 亦不過如此而已 又況其下乎
若夫九州之大 四海之遠 萬官億醜之賤 所須士大夫之才則衆矣
有天下者 又不可以一一自察之也 又不可以偏屬於一
人 而使之於一日二日之間 考試其行旣 而進退之也 蓋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
以爲大官矣 因使之取其類 以持久試之 而考其能者
以告於上 而後以爵命祿秩予之而已 此取之之道也 所謂任之之道者何也
人之才德 高下厚薄不同 其所任有宜有不宜
先王知其如此 故知農者以爲后稷 知工者以爲共工 其德厚而才高者
以爲之長 德薄而才下者 以爲之佐屬 又以久於其職 則上狃習而知其事
下服馴而安其敎 賢者則其功可以至於成 不肖者則其罪可以至於著
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績之法 夫如此 故智能才力之士
則得盡其智以赴功 而不患其事之不終 其功之不就也
偸惰苟且之人 雖欲取容於一時 而顧僇辱在其後 安敢不勉乎
若夫無能之人 固知辭避而去矣 居職任事之日久 不勝任之罪
不可以幸而免故也 彼且不敢冒而知辭避矣 尙何有比周讒諂爭進之人乎
取之旣已詳 使之旣臣當 處之旣已久 至其任之也
專焉而不一一以法束縛之 而使之得行其意 堯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衆工者
以此而已 書曰 三載考績 三考黜陟幽明 此之謂也
然堯舜之時 其所黜者 則聞之矣 蓋四凶是也 其所陟者 則皐陶稷契
皆終身一官而不徙 蓋其所謂陟者 特加之爵命祿賜而已耳
此任之之道也 夫敎之養之 取之任之之道如此 而當時人君
又能與其大臣 悉其耳目心力 至誠惻怛 思念而行之 此其人臣之所以無疑而於天下國家之事
無所欲爲而不得也 方今州縣雖有學
取牆壁具而已 非有敎導之官 長育人才之事也 唯太學有敎導之官
而亦未嘗嚴其選 朝廷禮樂刑政之事 未嘗在於學 學者亦漠然自以禮樂刑政
爲有司之事 而非己所當知也 學者之所敎
講說章句而已 講說章句 固非古者敎人之道也 近歲乃始敎之以課試之文章
夫課試之文章 非博誦强學 窮日之力 則不能 及其能工也
大則不足以用天下國家 小則不足以爲天下國家之用
故雖白首於庠序 窮日之力 以帥上之敎 及使之從政 則茫然不知其方者
皆是也 蓋今之敎者 非特不能成人之材而已 又從而困苦毁壞之
使不得成材者何也 夫人之才 成於專 而毁於雜
故先王之處民才 處工於官府 處農於畎畝 處商賈於肆 而處士於庠序
使各專其業 而不見異物 懼異物之足以害其業也 所謂士者
又非特使之不得見異物而已 一取之以先王之道 而百家諸子之異說
皆屛之而莫敢習者焉 今士之所宜學者 天下國家之用也
今悉使置之不敎而敎之以課試之文章 使其耗精疲神 窮日之力
以從事於此 及其任之以官也 則又悉使置之 而責之以天下國家之事
夫古之人以朝夕專其業於天下國家之事 而猶才有能有不能
今乃移其精神 奪其日力 以朝夕從事於無補之學 及其任之以事
然後卒然責之以爲天下國家之用 宜其才之足以有爲者少矣
臣故曰 非特不能成人之才 又從而困苦毁壞之 使不得成才也
又有甚害者 先王之時 士之所學者 文武之道也 士之才有可以爲公卿大夫
有可以爲士 其才之大小 宜不宜則有矣 至於武事
則隨其才之大小 未有不學者也 故其大者 居則爲六官之卿
出則爲六軍之將也 其次則比閭族黨之師 亦皆卒伍師旅之帥也
故邊疆宿衛 皆得士大夫爲之 而小人不得奸其任 今之學者
以爲文武異事 吾知治文事而已 至於邊疆宿衛之任 則推而屬之於卒伍
往往天下奸悍無賴之人 苟其才行足自託於鄕里者 亦未有肯去親戚
而從召募者也 邊疆宿衛 此乃天下之重任 而人主之所當愼重者也
故古者敎士 以射御爲急 其他技能 則視其人才之所宜
而後敎之 其才之所不能 則不强也 至於射 則爲男子之事
人之生有疾則已 苟無疾 未有去射而不學者也 在庠序之間
固當從事於射也 有賓客之事 則以射 有祭祀之事 則以射
別士之行同能偶 則以射 於禮樂之事 未嘗不寓以射 而射亦未嘗不在於禮樂祭祀之間也
易曰 弧矢之利 以威天下 先王豈以射爲可以習揖讓之儀而已乎
固以爲射者 武事之尤大 而威天下守國家之具也
居則以是習禮樂 出則以是從戰伐 士旣朝夕從事於此
而能者衆 則邊疆宿衛之任 皆可以擇而取也 夫士嘗學先王之道
其行義嘗見推於鄕黨矣 然後因其才 而託之以邊疆宿衛之事
此古之人君 所以推干戈 以屬之人 而無內外之虞也
今乃以守天下之重任 人主所當至愼之選 推而屬之姦悍無賴 才行不足自託於鄕里之人
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邊疆之憂 而虞宿衛之不足恃以爲安也
今孰不知邊疆宿衛之士 不足恃以爲安哉
顧以爲天下學士 以執兵爲恥 而亦未有能騎射行陣之事者 則非召募之卒伍
孰能任其事者乎 夫不嚴其敎 高其選 則士之以執兵爲恥
而未嘗有能騎射行陣之事 固其理也 凡此皆敎之非其道故也
方今制祿 大抵皆薄 自非朝廷侍從之烈 食口稍衆 未有不兼農商之利
而能充其養者也 其下州縣之吏 一月所得 多者錢八九千
少者四五千以守選待除守闕通之 蓋六七年而後得三年之祿
計一月所得 乃實不能四五千 少者乃實不能及三四千而已
雖厮養之給 亦窘於此矣 而其養生喪死 婚姻葬送之事 皆當於此
夫出中人之上者 雖窮而不失爲君子 出中人之下者 雖泰而不失爲小人
唯中人不然 窮則爲小人 泰則爲君子 計天下之士
出中人之上下者 千百而無十一 窮而爲小人 泰而爲君子者 則天下皆是也
先王以爲衆不可以力勝也 故制行不以己 而以中人爲制
所以因其欲 而利道之 以爲中人之所能守 則其志可以行乎天下
而推之後世 以今之制祿 而欲士之無毁廉恥 蓋中人之所不能也
故今官大者 往往交賂遺 營貲産 以負貪汚之毁 官小者
販鬻乞丐 無所不爲 夫士已嘗毁廉恥 以負累於世矣 則其偸惰取容之意起
而矜奮自强之心息 則職業安得而不弛 治道何從而興乎
又況委法受賂 侵牟百姓者 往往而是也 此所謂不能饒之以財也
婚喪奉養服食器用之物 皆無制度以爲之節 而天下以奢爲榮
以儉爲恥 苟其財之可以具 則所爲而不得 有司旣不禁
而人又以此爲榮 苟其財不足 而不能自稱於流俗 則其婚喪之際
往往得罪於族人親姻 而人以爲恥矣 故富者貪而不知止
貧者得罪於族人親姻 而人以爲恥矣 故富者貪而不知止 貪者則强勉其不足以追之
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恥之心毁也 凡此所謂不能約之以禮也
方今陛下躬行儉約 以率天下 此左右通貴之臣所親見
然而其閏門之內 奢靡無節 犯上之所惡 以傷天下之敎者
有已甚者矣 未聞朝廷有所放絀 以示天下 昔周之人 拘羣飮
而被之以殺刑者 以爲酒之末流生害 有至於死者衆矣 故重禁其禍之所自生
重禁禍之所自生 故其施刑極省 而人之抵於禍敗者少矣
今朝廷之法 所尤重者 獨貪吏耳 重禁貪吏 而輕奢靡之法
此所謂禁其末 而弛其本 然而世之識者 以爲方今官冗 而縣官財用
已不足以供之 其亦蔽於理矣 今之入官誠冗矣 然而前世置員
蓋甚少 而賦祿又如此之薄 則財用之所不足 蓋亦有說矣
吏祿豈足計哉 臣於財利 固未嘗學 然竊觀前世治財之大略矣
蓋因天下之力 以生天下之財 取天下之財 以供天下之費
自古治世 未嘗以不足爲天下之公患也 患在治財無其道耳 今天下不賦兵革之具
而元元安土樂業 人致己力 以生天下之財 然而公私常以困窮爲患者
殆以理財未後其道 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
而通其變耳 誠能理財 以其道而通其變 臣雖愚 固知增吏祿不足以傷經費也
方今法嚴令具 所以羅天下之士 可謂密矣 然而亦嘗敎之以道藝
而有不帥敎之刑 以待之乎 亦嘗約之以制度
而有不循理之刑 以待之乎 亦嘗任之以職事 而有不任事之刑
以待之乎 夫不先敎之以道藝 誠不可以誅其不帥敎 不先約之以制度
誠不可以誅其不循理 不先任之以職事 誠不可以誅其不任事
此三者 先王之法 所尤急也 今皆不可得誅 而薄物細故
非害治之急者 爲之法禁 月異而歲不同 爲吏者 至於不可勝
又況能一一避之而無犯者乎 此法令所以玩而不行 小人有有幸而免者
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 此所謂不能裁之以刑也 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士 强記博誦 而略通於文辭 謂之茂才異等
賢良方正 茂才異等 賢良方靆者 公卿之選也 記不必强 誦不必博
略通於文辭 而又嘗學詩賦 則謂之進士 進士之高者 亦公卿之選也
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 不足以爲公卿 不待論而後可知
而世之議者 乃以爲五常以此取天下之士 而才之可以爲公卿者
常出於此 不必法古之取人 而後得士也 其亦蔽於理矣 先王之時
盡所以取人之道 猶懼賢者之難進 而不肖者之雜於其間也
今悉廢先王所以取士之道 而敺天下之才士 悉使爲賢良進士
則士之才可以爲公卿者 固宜爲賢良進士 而賢良進士 亦固宜有時而得才之可以爲公卿者也
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蟲篆刻之學 以此進至乎公卿
才之可以爲公卿者 困於無補之學 而以此絀死於嵓野
蓋十八九矣 夫古之人有天下者 其所以愼擇者 公卿而已
公卿旣得其人 因使推其類 以聚於朝廷 則百司庶物 無不得其人也
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 因得推其類 聚之朝廷 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
而雖有賢智 往往困於無助不得行其意也 且公卿之不肖
旣推其類 以聚於朝廷 朝廷之不肖 又推其類 以備四方之任使
四方之任使者 又各推其不肖 以布於州郡 則雖有同罪擧官之科
豈足恃哉 適足以爲不肖者之資而已 其次九經
學究 明法之科 朝廷固已嘗患其無用於世 而稍責之以大義矣
然大義之所得 未有以賢於故也 今朝廷又開明經之選 以進經術之士
然明經之所取 亦記誦 而略通於文辭者 則得之矣 彼通先王之意
而可以施於天下國家之用者 顧未必得與於此選也 其次則恩澤子弟
庠序不敎之以道藝 官司不考問其才能 父兄不保任其行義
而朝廷輒以官予之 而任之以事 武王數紂之罪 則曰
官人以世 夫官人以世 而不詳其才行 此乃紂之所以亂亡之道
而治世之所無也 又其次曰流外 朝廷固已擠之於廉恥之外 而限其進取之路矣
顧屬之以州縣之事 使之臨士民之上 豈所謂以賢治不肖者乎
以臣使事之所及 一路數千里之間 州縣之吏 出於流外者
往往而有 司屬任以事者 殆無二三 而當防閑其奸者皆是也
蓋古者有賢不肖之分 而無流品之別 故孔子之聖 而嘗爲季氏吏
蓋雖爲吏 而亦不害其爲公卿 及後世有流品之別 則凡在流外者
其所成立 固嘗自置於廉恥之外 而無高人之意矣 夫以近世州俗之流靡
自雖士大夫之才勢 足以進取 而朝廷嘗獎之以禮義者
晩節末路 往往怵而爲奸 況又其素所成立 無高人之意
而朝廷固已擠之於廉恥之外 限其進取其乎 其臨人親職 放僻邪侈
固其理也 至於邊疆宿衛之選 則臣固已言其失矣 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之 旣不以其道 至於任之 又不問其德之所宜
而問其出身之後先 不論其才之稱否 而論其歷任之多少
以文學進者 且使之治財 已使之治財矣 又轉而使之典獄 已使之典獄矣
又轉而使之治禮 是則一人之身而責之以百官之所能備
宜其人才之難爲也 夫責人以其所難爲 則人之能爲者少矣 人之能爲者少
則相率而不爲 故使之典禮 未嘗以不知禮爲憂 以今之典禮者
未嘗學禮故也 使之典獄 未嘗以不知獄爲恥 以今之典獄者未嘗學獄故也
天下之人 亦已漸漬於失敎 被服於成俗
見朝廷有所任使 非其資序 則相議而訕之 至於任使之不當其才
未嘗有非之者也 且在位者數徙 則不得久於其官 故上不能狃習而知其事
下不肯服馴而安其敎 賢者則其功不可以及於成 不肖者則其罪不可以至於著
若夫迎新將故之勞 緣絶簿書之弊 固其害之小者
不足悉數也 設官大抵皆當久於其任 而至於所部者遠
所任者重 則尤宜久於其官 而後可以責其有爲 而方今尤不得久於其官
往往數日輒遷之矣 取之旣已不詳 使之旣已不當 處之旣已不久
至於任之 則又不專 而又一一以法束縛之 不得行其意
臣故知當今在位 多非其人 稍假借之權 而不一一以法束縛之
則放恣而無不爲 雖然在位非其人 而恃法以爲治 自古及今
未有能治者也 卽使在位皆得其人矣 而一一以法束縛之 不使之得行其意
亦自古及今 未有能治者也 夫取之旣已不詳 使之旣已不當
處之旣已不久 任之又不專 而又一一以法束縛之 故雖賢者在位
能者在職 與不肖而無能者 殆無以異 夫如此 故朝廷明知其賢能足以任事
苟非其資序 則不以任事而輒進之 雖進之
士猶不服也 明知其無能而不肖 苟非有罪爲任事者所劾 不敢以其勝任而輒退之
雖退之 士猶不服也 彼誠不肖無能 然而士不服者何也
以所謂賢能者任其事 與不肖而無能者 亦無以異故也
臣前以謂不能任人以職事 而無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 蓋謂此也
夫敎之養之 取之任之 有一非其道 則足以敗天下之人才
又況兼此四者 而有之 則在位不才苟簡貪鄙之人 至於不可勝數
而草野閭巷之間 亦少可任之才 固不足怪 詩曰 國雖靡止 或聖或否
民雖靡膴 或哲或謀 或肅或艾 如彼泉流 無淪胥以敗
此之謂也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 而閭巷草野之間 亦少可用之才
則豈特行先王之政 而不得也 社稷之託 封疆之守 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爲常
而無一旦之憂乎 蓋漢之張角 三十六萬 同日而起
所在郡國 莫能發其謀 唐之黃巢 橫行天下 而所至將吏無敢與之抗者
漢唐之所以亡 禍此自此始 唐旣亡矣 陵夷以至五代
而武夫用事 賢者伏匿消沮 而不見 在位無復有知君臣之義 上下之禮者也
當是之時 變置社稷 蓋甚於奕棋之易 而元元肝腦塗地
幸而不轉死於溝壑者 無幾耳 夫人才不足 其患蓋如此
而方今公卿大夫 莫肯爲陛下長慮後顧 爲宗廟萬世計 臣竊惑之
昔晉武帝趣過目前 而不爲子孫長遠之謀 當時在位 亦皆偸合苟容
而風俗蕩然 棄禮義 捐法制 上下同失 莫以爲非 有識固知其將必亂矣
而其後果海內大擾 中國列於夷狄者 二百餘年
伏惟三廟祖宗神靈 所以付屬陛下 固將萬世血食 而大庇元元於無窮也
臣願陛下鑒漢唐五代之所以亂亡 懲晉武苟且因循之禍
明詔大臣 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 慮之以謀 計之以數 爲之以漸
期爲合於當世之變 而無負於先王之意 則天下之人才不勝用矣
人才不勝用 則陛下何求而不得 何欲而不成哉 夫慮之以謀 計之以數
爲之以漸 則成天下之才甚易也 臣始讀孟子 見孟子言王政之易行
心則以爲誠然 及見與愼子論齊魯之地 以爲先王之制國
大抵不過百里者 以爲今有王者起 則凡諸侯之地 或千里或五百里
皆將損之至於數十百里而後止 於是疑孟子雖賢其仁智足以一天下
亦安能毋刦之以兵革 而使數百千里之强國 一旦肯損其地之十八九
比於先王之諸侯 至其後觀漢武帝用主父偃之策
令諸侯王地 悉得推恩封其子弟 而漢親臨定其號名 輒別屬漢
於是諸侯王之子弟 各有分土 而勢强地大者 卒以分析弱小 然後知慮之以謀
計之以數 爲之以漸 則大者因可使小 强者因可使弱
而不至乎傾駭變亂敗傷之釁 孟子之言不爲過 又況今欲改易更革
其勢非若孟子所爲之難也 臣故曰 慮之以謀 計之以數
爲之以漸 則其爲甚易也 然先王之爲天下 不患人之不爲 而患人之不能
不患人之不能 而患己之不勉 何爲不患人之不爲 而患人之不能
人之情所願得者 善行美名 尊爵厚利也 而先王能操之
以臨天下之士 天下之士 有能遵之以治者 則悉以其所願
得者 以與之 士不能則已矣 苟能 則孰肯舍其所願得 而不自勉以爲才
故曰 不患人之不爲 患人之不能 何謂不患人之不能
而患己之不勉 先王之法 所以待人者盡美 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
未有不能赴者也 然而不謀之以至誠惻怛之心 力行而先之 未有能以至誠惻怛之心
力行而應之者也 故曰 不患人之不能 而患己之不勉
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 則臣願陛下勉之而已 臣又觀朝廷異時
欲有所施爲變革 其始計利害 未嘗不熟也 顧有一
流俗僥倖之人 不悅而非之 則遂止而不敢爲 法度立 則人無獨蒙其幸者
故先王之政 雖足以利天下 而當其承弊壞之後 僥倖之時
其刱法立制 未嘗不艱難也 以其刱法立制 而天下僥倖之人
亦順悅以趨之 無有齟齬 則先王之法 至今存而不廢矣 惟其刱法立制之艱難
而僥倖之人 不肯順悅而趨之 故古之人 欲有所爲
未嘗不先之以征誅 而後得其意 詩曰 是伐是肆 是絶是忽
四方以無拂 此言文王先征誅 而後得意於天下也 夫先王欲立法度
以變衰壞之俗 而成人之才 雖有征誅之難 猶忍而爲之
以爲不若是 不可以有爲也 及至孔子 以匹夫遊諸侯 所至則使其君臣捐所習
逆所順 强所劣 憧憧如也 卒困於排逐 然孔子亦終不爲之變
以爲不如是 不可以有爲 此其所守 蓋與文王同意
夫在上之聖人 莫如文王 在下之聖人 莫如孔子 而欲有所施爲變革
則其事蓋如此矣 今有天下之勢 居先王之位 刱立法制
非有征誅之難也 雖有僥倖之人 不悅而非之 固不勝天下順悅之人衆也
然而一有流俗僥倖不悅之言 則遂止而不敢爲者惑也
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 則臣又願斷之而已 夫慮之以謀
計之以數 爲之以漸 而又勉之以成 斷之以果 然而猶不能成天下之才
則以臣所聞 蓋未有也 然臣之所稱 流俗之所不講 而今之議者
以謂迂闊而熟爛者也 竊觀近世士大夫 所欲悉心力耳目
以補助朝廷者有矣 彼其意 非一切利害 則以爲當世所能行者
士大夫旣以此希世 而朝廷所取於天下之士 亦不過如此 至於大倫大法
禮義之際 先王之所力學而守者 蓋不及也 一有及此則羣聚而笑之
以爲迂闊 今朝廷悉心於一切之利害 有司法令於刀筆之間
非一日也 然其效可觀矣 則夫所謂迂闊而熟爛者
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 昔唐太宗貞觀之初 人人異論 如封德彝之徒
皆以爲非雜用秦漢之政 不足以爲天下 能以先王之事
開太宗者 魏文貞公一人爾 其所施設 雖未能盡當先王之意
抑其大略可謂合矣 故能以數年之間 而天下幾致刑昔 中國安寧
蠻夷順服 自三王以來 未有如此盛時也 唐太宗之初 天下之俗
猶今之世也 魏文貞公之言 固當時所謂迂闊而熟爛者也 然其效如此
賈誼曰 今或言德敎之不如法令 胡不引商周秦漢以觀之
然則唐太宗之事 亦足以觀矣 臣幸以職事歸報陛下 不自知其駑下
無以稱職 而敢及國家之大體者 以臣承陛下任使 而當歸報
竊謂在位之人才不足 而無所稱朝廷任使之意 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
或非其理 而士不得盡其才 此亦臣使事之所及 而陛下之所宜先聞者也
釋此不言 而毛擧利害之一二 以汙陛下之聰明
而終無補於世 則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之義也 伏惟陛下詳思而擇其中
天下幸甚
進戒疏
臣某昧死再拜 上疏皇帝陛下 臣竊以爲陛下旣終亮陰 考之於經
則羣臣進戒之時 而臣待罪近司 職當先事有言者也 竊聞孔子論爲邦
先放鄭聲 而後曰遠侫人 仲虺稱湯之德 先不邇聲色 不殖貨利
而後曰用人惟己 蓋以謂不淫耳目於聲色玩好之物 然後能精於用志
能精於用志 然後能明於見理 能明於見理 然後能知人
能知人 然後侫人可得而遠 忠臣良士 與有道之君子 類進於時
有以自竭 則法度之行 風俗之成 甚易也 若夫人主雖有過人之材
而不能早自戒於耳目之欲 至於過差以亂其心之所思
則用志不精 用志不精 則見理不明 見理不明 則邪說詖行必窺間乘殆而作
則其至於危亂也豈難哉 伏惟陛下卽位以來 未有聲色玩好之過聞於外
然孔子聖人之盛 尙自以七十而後敢縱心所欲也
今陛下以鼎盛之春秋 而享天下之大奉 所以惑移耳目者爲不少矣
則臣之所豫慮 而陛下之所深戒 宜在於此 天之生聖人之材甚吝
而人之値聖人之時甚難 天旣以聖人之材付陛下 則人亦將望聖人之澤於此時
伏惟陛下自愛以成德 而自强以赴功 使後世不失聖人之名
而天下皆蒙陛下之澤 則豈非可願之事哉 臣愚不勝惓惓
唯陛下恕其狂妄 而幸賜省察
原過
天有過乎 有之 陵歷闕蝕是也 地有過乎 有之 崩弛竭塞是也
天地擧有過 卒不累覆且載者何 善復常也 人介乎天地之間 則固不能無過
卒不害聖且賢者何 亦善復常也 故太甲思庸 孔子曰
勿憚改過 揚雄貴遷善 皆是術也 予之朋 有過而能悔 悔而能改
人則曰 是向之從事云爾 今從事與向之從事弗類 非其性也
飾表以疑世也 夫豈知言哉 天播五行於萬靈 人固備而有之
有而不思則失 思而不行則廢 一日咎前之非 沛然思而行之
是垂而復得 廢而復擧也 顧曰非其性 是率天下而戕性也 且如人有財見簒於盜
已而得之 曰非夫人之財 向簒於盜矣 可與
不可也 財之在己 固不若性之爲己有也 財失復得 曰非其財
且不可 性失復得 曰非其性 可乎
性情
性情一也 世有論者曰 性善 情惡 是徒識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實也
喜怒哀樂好惡欲 未發於外 而存於心性也 喜怒哀樂好惡欲
發於外 而見於行情也 性者 情之本 情者 性之用 故吾曰
性情一也 彼曰性善無他 是嘗讀孟子之書 而未嘗求孟子之意耳
彼曰性惡 無他 是有見於天下之以此七者 而入於惡
而不知七者之出於性耳 故此七者 人生而有之 接於物而後動焉
動而當於理 則聖也 賢也 不當於理 則小人也 彼徒有見於情之發於外者
爲外物之所累 而遂入於惡也 因曰情惡也 害性者情也
是曾不察於情之發於外 而爲外物之所感 而遂入於善者乎
蓋君子養性之善 故情亦善 小人養性之惡 故情亦惡 故君子之所以爲君子
莫非情也 小人之所以爲小人 莫非情也 彼論之失者
以其求性於君子求情於小人耳 是其所謂情者 莫非喜怒哀樂好惡欲也
舜之聖也 象喜亦喜 使舜當喜而不喜 豈足以爲舜乎
文王之聖也 王赫斯怒 當怒而不怒 則豈足以爲文王乎 擧此二者而明之
則其餘可知矣 如其廢情 則性雖善 何以自明哉 誠如今論者之說
無情者善 則是若木石者尙矣 是以知性情之相須猶弓矢之相待而用
若夫善惡 則猶中與不中也 曰然則性有惡乎
曰孟子曰 養其大體 爲大人 養其小體 爲小人 揚子曰 人之性善惡混
是知性可以爲惡也
唐宋八家文卷三十
周公論
甚哉荀卿之好妄也 載周公之言曰 吾所執贄而見者十人 還贄而相見者三十人
貌執者百有餘人 欲言而請畢事 千有餘人 是誠周公之所爲
則何周公之小也 夫聖人爲政於天下也 初若無爲於天下
而天下卒以無所不治者 其法誠修也 故三代之制 立庠於黨
立序於遂 立學於國 而盡其道 以爲養賢敎士之法 是士之賢雖未及用
而固無不見尊養者矣 此則周公待士之道也 誠若荀卿之言
則春申孟嘗之行 亂世之事也 豈足爲周公乎 且聖世之士
各有其業 講道習藝 患日之不足 豈暇遊公卿之門哉 彼遊公卿之門
求公卿之禮者 皆戰國之奸民 而毛遂侯嬴之徒也 荀卿生於亂世
不能考論先王之法 著之天下 而惑於亂世之俗 遂以爲聖世之事
亦若是而已 亦已過也 且周公之所禮者 大賢與
則周公豈惟執贄見之而已 固當薦之天子 而共天位也 如其不賢不足與共天位
則周公如何其與之爲禮也 子産聽鄭國之政 以其乘輿
濟人於溱洧 孟子曰 惠而不知爲政 蓋君子之爲政 立善法於天下
則天下治 立善法於一國 則一國治 如其不能立法
而欲人人悅之 則日亦不足矣 使周公知爲政 則宜立學校之法於天下矣
不知立學校 而徒能勞身 以待天下之士 則不唯力有所不足
而勢亦有所不得也 或曰 仰祿之士 猶可驕 正身之士
不可驕也 夫君子之不驕 雖闇室不敢自慢 豈爲其人之仰祿 而可以驕乎
嗚呼 所爲君子者 貴其能不易乎世也 荀卿生於亂世
而遂以亂世之事量聖人 後世之士 尊荀卿以爲大儒而繼孟子者
吾不信矣
禮論
嗚呼 荀卿之不知禮也 其言曰 聖人化性而起僞 吾是以知其不知禮也
知禮者貴乎知禮之意 而荀卿盛稱其法度節奏之美 至於言化
則以爲僞也 亦烏知禮之意哉 故禮始於天 而成於人 知天而不知人
則野 知人而不知天 則僞 聖人惡其野而疾其僞
以是禮興焉 今荀卿以謂聖人之化性而起僞 則是不知天之過也
然彼亦有見而云爾 凡爲禮者 必詘其放傲之心 逆其嗜慾之性
莫不欲逸 而爲尊者勞 莫不欲得 而爲長者讓 擎跪曲拳 以見其恭
夫民之於此 豈皆有樂之之心哉 患上之惡己 而隨之以刑也
故荀卿以爲特刦之法度之威 而爲之於外爾 此亦不思之過也
夫斲木而爲之器 服馬而爲之駕 此非生而能者也 故必削之以斧斤
直之以繩墨 圓之以規 而方之以矩 束聯膠漆之 而後器適於用焉
前之以銜勒之制 後之以鞭策之威 馳驟舒疾 無得自放
而一聽於人 而後馬適於駕焉 由是觀之 莫不刦之於外而服之以力者也
然聖人捨木而不爲器 捨馬而不爲駕者 固亦因其天資之材也
今人生而有嚴父愛母之心 聖人因其性之欲 而爲之制焉
故其制雖有以强人 而乃以順其性之欲也 聖人苟不爲之禮 則天下蓋將有慢其父而疾其母者矣
此亦可謂失其性也 得性者以爲僞
則失其性者 乃可以爲眞乎 此荀卿之所以爲不思也 夫狙猿之形非不若人也
欲繩之以尊卑 而節之以揖讓 則彼有趨於深山大麓而走耳
雖畏之以威 而馴之以化 其可服耶 以謂天性無是而可以化之使僞耶
則狙猿亦可使爲禮矣 故曰 禮始於天 而成於人
天則無是 而人欲爲之者 擧天下之物 吾蓋未之見也
莊周論 上
世之論莊子者不一 而學儒者曰 莊子之書 務詆孔子以信其邪說
要焚其書 廢其徒而後可 其曲直固不足論也 學儒者之言如此
而好莊子之道者曰 莊子之德 不以萬物于其慮 而能信其道者也
彼非不知仁義也 以爲仁義小 而不足行已 彼非不知禮樂也 以爲禮樂薄而不足化天下
故老子曰 道失後德 德失後仁 仁失後義
義失後禮 是知莊子非不達於仁義禮樂之意也 彼以爲仁義禮樂者
道之末也 故薄之云爾 夫儒者之言善也 然未嘗求莊子之意也
好莊子之言者 固知讀莊子之書也 然亦未嘗求莊子之意也
昔先王之澤 至莊子之時竭矣 天下之俗 譎詐大作 質朴並散
雖世之學士大夫 未有知貴己賤物之道者也 於是棄絶乎禮義之緖
奪攘乎利害之際 趨利而不以爲辱 殞身而不以爲怨 漸漬陷溺
以至乎不可救已 莊子病之 思其說以矯天下之弊 而歸之於正也
其心過慮 以爲仁義禮樂 皆不足以正之 故同是非 齊彼我 一
利害 則以足乎心爲得 此其所以矯天下之弊者也 旣以其說矯弊矣
又懼來世之遂實吾說 而不見天地之純 古人之大體也 於是又傷其心
於卒篇以自解 故其篇曰 詩以道志 書以道事 禮以道行
樂以道和 易以道陰陽 春秋以道名分 由此而觀之 莊子豈不知聖人者哉
又曰 譬如耳目鼻口 皆有所明 不能相通 猶百家衆技
皆有所長 時有所用 用是以明聖人之道 其全在彼
而不在此 而亦自列其書於宋鈃愼到墨翟老聃之徒 俱爲不該不徧一曲之士
蓋欲明吾之言有爲而作 非大道之全云爾 然則莊子豈非有意於天下之弊
而存聖人之道乎 伯夷之淸 柳下惠之和 皆有矯於天下者也
莊子用其心 亦二聖人之徒矣 然而莊子之言
不得不爲邪說比者 蓋其矯之過矣 夫矯枉者 欲其直也 矯之過
則歸於枉矣 莊子亦曰 墨子之心 則是也 墨子之行 則非也
推莊子之心 以求其行 則獨何異於墨子哉 後之讀莊子者 善其爲書之心
非其爲書之說 則可謂善讀矣 此亦莊子之所願於後世
之讀其書者也 今之讀者 挾莊以嫚吾儒曰 莊子之道大哉 非儒之所能及知也
不知求其意 而以異於儒者爲貴 悲夫
上田正言第一書
正言執事 某五月還家 八月抵官 每欲介西北之郵 布一言 道區區之懷
輒以事廢 揚東南之吭也 舟輿至自汴者 日十百數
因得問汴事與執事息耗甚詳 其間薦紳道執事介然立朝 無所跛倚
甚盛甚盛 顧猶有疑執事者 雖某亦然 某之學也 執事誨之 進也
執事獎之 執事知某 不爲淺矣 有疑焉不以聞 何以償執事之知哉
初執事坐殿廡下 對方正策 指斥天下利害 奮不諱忌
且曰 願陛下行之 無使天下謂制科爲進取一塗耳 方此時 窺執事意
豈若今所謂擧方正者 獵取名位而已哉 蓋曰行其志云爾
今聯諫官 朝夕耳目天子行事 卽一切是非 無不可言者 欲行其志
宜莫若此時 國之疵 民之病 亦多矣 執事亦抵職之日久矣
向之所謂疵者 今或痤然若不可治矣 向之所謂病者 今或痼然若不可起矣
曾未聞執事建一言寤主上也 何向者指斥之切 而今之疏也
豈向之利於言 而今之言不利耶 豈不免若今之所謂擧方正者
獵取名位而已邪 人之疑執事者以此 爲執事解者 或造辟而言
詭辭而出 疏賤之人 奚遽知其微哉 是不然矣 傳所謂造辟
而言者 迺其言則不可得而聞也 其言之效 則天下斯見之矣 今國之疵
民之病 有滋而無損焉 烏所謂言之效邪 復有爲執事解者
曰蓋造辟而言之矣 如不用何 是又不然 臣不事君 三諫不從則去之
禮也 執事對策時 常用是著於篇 今言之而不從 亦當不翅三矣
雖惓惓之義 未能自去 孟子不云乎 有言責者 不得其言則去
盍亦辭其言責邪 執事不能自免於疑也必矣 雖堅强之辯
不能爲執事解也 迺如某之愚 則願執事不矜寵利 不憚誅責
一爲天下昌言 以寤主上 起民之病 治國之疵 蹇蹇一心
如對策時 則人之疑 不解自判矣 惟執事念之 如其不然 願賜敎答
不宣
答韶州張殿臣書
某啓伏蒙再賜書 示及先君韶州之政 爲吏民稱誦 至今不絶 傷今之士大夫不盡知
又恐史官不能記載 以次前世良吏之後 此皆不肖之孤
言行不足信於天下 不能推揚先人之功緖餘烈 使人人得聞知之所以夙夜愁痛
疚心疾首 而不敢息者 此此也 先人之存
某尙少 不得備聞爲政之迹 然嘗侍左右 尙能記誦敎誨之餘
蓋先君所存 嘗欲大潤澤於天下 一物枯槁 以爲身羞 大者旣不得試
已試乃其小者耳 小者又將泯沒而無傳 則不肖之孤 罪大釁厚矣
尙何以自立於天地之間耶 閣下勤勤惻惻 以不傳爲念
非夫仁人君子 樂道人之善 安能以及此 自三代之時 國各有史
而當時之史 多世其家 往往以身死職 不負其意 蓋其所傳 皆可考據
後旣無諸侯之史 而近世非尊爵盛位 雖雄奇儁烈道德滿衍
不幸不爲朝廷所稱 輒不得見於史 而執筆者 又雜出一時之貴人
觀其在廷論議之時 人人得講其然不 尙或以忠爲邪 以異爲同
誅當前而不慄 訕在後 而不羞 苟以饜其忿好之心而止耳
而況陰挾翰墨 以裁前人之善惡 疑可以貸襃 似可以附毁 往者不能訟當否
生者不得論曲直 賞罰旁譽 又不施其間 以彼其私
獨安能無欺於冥昧之間邪 善旣不盡傳 而傳者又不可盡信如此
唯能言之君子 有大公至正之道 名實足以信後世者 耳目所遇
一以言載之 則遂以不朽於無窮耳 伏惟閣下 於先人非有一日之雅
餘論所及 無黨私之嫌 苟以發潛德爲己事 務推所聞 告世
之能言而足信者 使得論次以傳焉 則先君之不得列於史官 豈有恨哉
與趙卨書
某啓議者多言 遽欲開納西人 則示之以弱 彼更倔强 以事情料之
殆不如此 以我衆大 當彼寡小 我尙疲弊厭兵 卽彼偸欲得和可知
我深閉固距 使彼不得安息 則彼上下忿懼 幷力一心
致死於我 此彼所以能倔强也 我明示開納 則彼孰敢違衆首議
欲爲倔强者 就令有敢如此 則彼擧國皆將德我而怨彼 孰肯爲之致死
此所以怒我而怠寇也 老子曰 抗兵相加 愛者勝矣 此之謂也
至於開納之後 與之約和 乃不可遽 遽則彼將驕而易我
蓋明示開納 所以怠其衆 而紓吾患 徐與之議 所以示之難 而堅其約
聖上恐龍圖未喩此指 故令以書具道前降指揮 如西人有文字
詞理恭順 卽與收接聞奏 宜卽明示界上 使我吏民與彼擧國
皆知朝廷之意
周禮義序
士弊於俗學久矣 聖上閔焉 以經術造之 乃集儒臣 訓釋厥旨
將播之校學 而臣某實董周官 惟道之在政事 其貴賤有位 其後先有序
其多寡有數 其遲數有時 制而用之存乎法 推而行之存乎人
其人足以任官 其官足以行法 莫盛乎成周之時 其法可施於後世
其文有見於載籍 莫具乎周官之書 蓋其因習以崇之 賡續以終之
至於後世 無以復加 則豈特文武周公之力哉 猶四時之運
陰陽積 而成寒暑 非一日也 自周之衰 以至於今 歷歲千數百矣
大平之遺迹 掃蕩幾盡 學者所見 無復全經 於是時也
乃欲訓而發之 臣誠不自揆 然知其難也 以訓而發之之爲難
則又以知夫立政造意 追而復之之爲難 然竊觀聖上致法就功 取成於心
訓迪在位 有馮有翼 亹亹乎 鄕六服承德之世矣 以所觀乎今
考所學乎古 所謂見而知之者 臣誠不自揆 妄以爲庶幾焉
故遂昧冒自竭 而忘其材之弗及也 謹列其書 爲二十有二卷
凡千餘萬言 上之御府 副在有司 以待制詔頒焉 謹序
慈谿縣學記
天下不可一日而無政敎 故學不可一日而亡於天下 古者井天下之田
而黨庠遂序國學之法 立乎其中 鄕射飮酒 春秋合樂 養老勞農
尊賢使能 考藝選言之政 至於受成獻䤋訊囚之事 無不出於學
於此養天下知仁聖義忠和之士 以至一偏一伎一曲之學 無所不養
而又取士大夫之材行完潔 而其施設已嘗試於位而去者
以爲之師 釋奠釋菜 以敎不忘其學之所自 遷徙逼逐 以勉其怠
而除其惡 則士朝夕所見所聞 無非所以治天下國家之道 其服習必於仁義
而所學必皆盡其材 一日取以備公卿大夫百執事之選
則其材行皆已素定 士之備選者 其施設亦皆素所見聞而已 不待閱習而後能者也
古之在上者 事不慮而盡 功不爲而足 其要如此而已
此二帝三王所以治天下國家 而立學之本意也 後世無井田之法
而學亦或存或廢 大抵所以治天下國家者 不復皆出於學
而學之士 羣居族處 爲師弟子之位者 講章句 課文字而已 至其陵夷之久
則四方之學者廢 而爲廟以祀孔子於天下 斲木搏土
如浮屠道士法 爲王者象 州縣吏 春秋帥其屬 釋奠於其堂 而學士者或不預焉
蓋廟之作 出於學廢 而近世之法然也 今天子卽位若干年
頗修法度 而革近世之不然者 當此之時 學稍稍立於天下矣
猶曰州之士滿二百人 乃得立學 於是慈谿之士 不得有學
而爲孔子廟如故 廟又壞不治 今劉君在中言於州 使民出錢
將修而作之 未及爲而去 時慶歷某年也 後林君肇至 則曰古之所以爲學者
吾不得而見 而法者吾不可以無循也 雖然 吾之人民
於此不可以無敎 卽因民錢作孔子廟 如今之所云 而治其四旁
爲學舍講堂其中 帥縣之子弟 起先生杜君醇 爲之師
而興於學 噫 林君其有道者耶 夫吏者 無變今之法 而不失古之實
此有道者之所能也 林君之爲 其幾於此矣 林君固賢令
而慈谿小邑 無珍産淫貨 以來四方遊販之民 田桑之美 有以自足
無水旱之憂也 無遊販之民 故其俗一而不雜 有以自足 故人愼刑而易治
而吾所見其邑之士 亦多美茂之材易成也 杜君者
越之隱君子 其學行宜爲人師者也 夫以小邑得賢令 又得宜爲人師者爲之師
而以修醇一易治之俗 而進美茂易成之材 雖拘於法
限於勢 不得盡如古之所爲 吾固信其敎化之將行 而風俗之成也
夫敎化可以美風俗 雖然必久而後至於善 而今之吏 其勢不能矣久也
吾雖喜且幸其將行 而又憂夫來者之不能繼也 於是本其意
以告來者
桂州新城記
儂智高反南方 出入十有二州 十有二州之守吏 或死或不死 而無一人能守其州者
豈其材皆不足歟 蓋夫城郭之不設 甲兵之不戒
雖有智勇 猶不能以勝一日之變也 惟天子亦以爲任其罪者
不獨守吏 故特推恩襃 廣死節 而一切貸其失職 於是遂推選士大夫所論以爲能者
付之經略 而令尙書戶部侍郎余公靖當廣西焉
寇平之明年 蠻越接和 乃出城桂州 其方六里 其木甓瓦石之材
以杵數之 至四百萬有奇 用人之力 以工數之 至一十餘萬 凡所以守之具
無一求而有不給者焉 以至和元年八月 始作 而以二年之六月成
夫其爲役亦大矣 蓋公之信於民也久 而費之欲以衛其財
勞之欲以休其力 以故爲是有大費與大勞 而人莫或以爲勤也
古者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禮失 則夷狄橫 而窺中國
方是時 中國非無城郭也 卒於陵夷毁頓陷滅而不救 然則城郭者
先王有之 而非所以恃而爲存也 及至喟然覺悟 興起舊政 則城郭之修也
又嘗不敢以爲後 蓋有其患 而圖之無其具 有其具
而守之非其人 有其人 而治之無其法 能以久存 而無敗者 皆未之聞也
故文王之興也 有四夷之難 則城於朔方 而以南仲
宣有之起也 有諸侯之患 則城于東方 而以仲山甫 此二臣之德
協於其君 於爲國之本末 與其所先後 可謂知之矣 慮之以悄悄之勞
而發赫赫之名 承之以翼翼之勤 而續明明之功 卒所以攘夷狄而中國以全安者
蓋其君臣如此 而守衛之有其具也 今余公亦以文武之材
當明天子承平日久 欲補弊立廢之時 鎭撫一方
修扞其民 其勤於今與周之有南仲仲山甫 蓋等矣 是宜有紀也
故其將吏相與謀 而來取文 將刻之城隅 而以告後之人焉
芝閣記
祥符時 封泰山 以文天下之平 四方以芝來告者萬數 其大吏
則天子賜書以寵嘉之 小吏若民 輒錫金帛 方是時 希世有力之大臣
窮搜而遠采 山農野老 攀緣狙杙 以上至不測之高 下至澗溪壑谷
分崩裂絶 幽窮隱伏 人迹之所不通 往往求焉 而芝出於九州四海之間
蓋幾於盡矣 至今上卽位 謙讓不德 自大臣不敢言封禪
詔有司 以祥瑞告者皆勿納 於是神奇之産 銷藏委翳於蒿藜榛莽之間
而山農野老 不復知其爲瑞也 則知因一時之好惡
而能成天下之風俗 況於行先王之治哉 太邱陳君 學文而好奇
芝生於庭 能識其爲芝 惜其可獻而莫售也 故閣於其居之東偏
因取而藏之 蓋其好奇如此 噫 芝一也 或貴於天子 或貴於士
或辱於凡民 夫豈不以時乎哉 士之有道 固不役志於貴賤
而卒所以貴賤者 何以異哉 此予之所以歎也
遊襃禪山記
襃禪山 亦謂之華山 唐浮圖慧襃 始舍於其址 而卒葬之 以故其後名之曰襃禪
今所謂慧空禪院者 襃之盧冢也 距其縣東五里
所謂華山洞者 以其乃華山之陽名之也 距洞百餘步 有碑仆道
其文漫滅 獨其爲文 猶可識曰花山 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 蓋音謬也
其下平曠 有泉側出 而記遊者甚衆 所謂前洞也 由山以上五六里
有穴窈然 入之甚寒 問其深 則其好遊者不能窮也
謂之後洞 余與四人擁火以入 入之愈深 其進愈難 而其見愈奇
有怠而欲出者 曰不出 火且盡 遂與之俱出 蓋予所至比好遊者
尙不能十一 然視其左右 來而記之者已少 蓋其又深 則至又加少矣
方是時 予之力尙足以入火尙足以明也 旣其出 則或咎其欲出者
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夫遊之樂也 於是予有歎焉 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
草木蟲魚鳥獸 往往有得 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
夫夷以近 則遊者衆 險以遠則至者少 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
常在於險遠 而人之所罕至焉 故非有志者 不能至也
有志矣 不隨以止也 然力不足者 亦不能至也 有志與力 而又不隨以怠
至於幽暗昏惑 而無物以相之 文不能至也 然力足以至焉
於人爲可譏 而在己爲有悔 盡吾志也 而不能至者 可以無悔矣
其孰能譏之乎 此予之所得也 余於仆碑 又有悲夫古書之不存
後世之謬其傳 而莫能名者 何可勝道也哉 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愼取之也
四人者 盧陵蕭君圭君玉 長樂王回深父
余弟安國平父 安上純父 至和元年七月某日 臨川王某記
揚州龍興講院記
予少時客遊金陵 浮屠慧禮者從予游 予旣吏淮南 而慧禮得龍興佛舍
與其徒日講其師之說 嘗出而過焉 庳屋數十椽 上破而旁穿
側出而視後 則榛棘出人 不見垣端 指以語予 曰吾將除此而宮之
雖然其成也不以私吾後 必求時之能行吾道者付之 願記以示後之人
使不得私焉 當是時禮方丐食飮以卒日 視其居 枵然
余特戲曰 姑成之 吾記無難者 後四年 來曰 昔之所欲爲
凡百二十楹 賴州人蔣氏之力 旣皆成 盍有述焉 噫 何其能也
蓋慧禮者予知之 其行謹潔 學博而才敏 而又卒之以不私 宜成此不難也
今夫衣冠而學者 必曰自孔氏 孔氏之道易行也 非有苦身窘形
離性禁欲 若彼之難也 而士之行可一鄕 才足一官者常少
而浮屠之寺廟被四海 則彼其所謂材者 寧獨禮耶 以彼之材
由此之道 去至難而就甚易 宜其能也 嗚呼失之此 而彼得焉
其有以也夫
讀孟嘗君傳
世皆稱 孟嘗君能得士 士以故歸之 而卒賴其力 以脫於虎豹之秦
嗟乎 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 豈足以言得士 不然 擅齊之强
得一士焉 宜可以南面而制秦 尙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 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
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讀孔子世家
太史公敍帝王 則曰本紀 公侯傳國 則曰世家 公卿特起 則曰列傳
此其例也 其列孔子爲世家 奚其進退無所據邪 孔子旅人也
棲棲衰季之世 無尺土之柄 此列之以傳宜矣 曷爲世家哉
豈以仲尼躬將聖之資 其敎化之盛 舃奕萬世 故爲之世家以抗之
又非極摯之論也 夫仲尼之才 帝王可也 何特公侯哉 仲尼之道
世天下可也 何特世其家哉 處之世家 仲尼之道 不從而大 置之列傳
仲尼之道 不從而小 而遷也自亂其例 所謂多所抵牾者也
給事中孔公墓誌銘
宋故朝請大夫給事中知鄆州軍州事 兼管內河堤 勸農同羣牧使
上護軍魯郡開國侯 食邑一千六百戶 實封二百戶 賜紫金魚袋孔公者
尙書工部侍郎贈尙書吏部侍郎諱勗之子 兗州曲阜縣令襲封文宣公贈兵部尙書諱仁玉之孫
兗州泗水縣主簿諱光嗣之曾孫 而孔子之四十五世孫也
其仕 當今天子天聖寶元之間 以剛毅諒直
名聞天下 嘗知諫院矣 上書請明肅太后歸政天子 而廷奏樞密使曹利用
尙御藥羅崇勳罪狀 當是時 崇勳操權利 與士大夫爲市
而利用悍强不遜 內外憚之 嘗爲御史中丞矣 皇后郭氏廢 引諫官御史
伏閣以爭 又求見上 皆不許 而固爭之 得罪然後已
蓋公事君之大節如此 此其所以名聞天下 而士大夫多以公不終於大位爲天下惜者也
公諱道輔 字厚濟 初以進士釋褐 補寧州軍事推官
年少耳 然斷獄議事 已能使老吏憚驚 遂遷大理寺丞知兗州僊源縣事
又有能名 其後嘗直史館 待制龍圖閣 判三司理文憑由司登聞檢院
吏部流內銓 糺察在京刑獄 知許徐兗鄆泰五州
留守南京 而兗鄆御史中丞皆再至 所至官治 數以爭職不阿
夫絀或遷 而公持一節以終身 蓋未嘗自絀也 其在兗州也 近臣有獻詩百篇者
執政請除龍圖閣直學士 上曰 是詩雖多 不如孔某一言
乃以公爲龍圖閣直學士 於是人度公 爲上所思 且不久於外矣
未幾 果復召以爲中丞 而宰相使人說公 稍折節以待遷
公乃告以不能 於是又度公且不得久居中 而公果出 初開封府吏馮士元坐獄
語連大臣數人 故移其獄 御史劾士元罪止於杖 又多更赦
公見上 上固怪士元以小吏與大臣交私 汙朝廷 而所坐如此
而執政又以謂公爲大臣道地 故出知鄆州 公以寶元二年如鄆
道得疾 以十二月壬申 卒於滑州之韋城驛 享年五十四 其後詔追郭皇后位號
而近臣有爲上言公明肅太后時事者 上亦記公平生所爲
故特贈公尙書工部侍郎 公夫人金城郡君尙氏 尙書都官員外郎諱賓之女
生二男子 曰淘 今爲尙書屯田員外郎 曰宗翰
今爲太常博士 皆有行治 世其家 累贈公金紫光祿大夫尙書兵部侍郎
而以嘉祐七年十月壬寅 葬公孔子墓之西南百步 公廉於財
樂振施 遇故人子恩厚尤篤 而尤不好鬼神禨祥事 在寧州
道士治眞武像 有蛇穿其前 數出近人 人傳以爲神 州將欲視驗以聞
故率其屬往拜之 而蛇果出 公卽擧笏擊殺之 自州將以下皆大驚
已而又皆大服 公由此始知名 然余觀公數處朝廷大議
視禍福無所擇 其智勇有過人者 勝一蛇之妖 何足道哉 世多以此稱公者
故余亦不得而略也 銘曰 展也孔公 維志之求 行有險夷
不改其輈 權彊所忌 讒諂所讎 考終厥位 寵祿優優 維皇好直
是錫公休 序行納銘 爲識諸幽
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誌銘
君諱平 字秉之 姓許氏 余嘗譜其世家 所謂今泰州海陵縣主簿者也
君旣與兄元相友愛稱天下 而自少卓犖不羈 善辯說 與其兄俱以智略
爲當世大人所器 寶元時 朝廷開方略之選 以招天下異能之士
而陝西大師范文正公 鄭文肅公 爭以君所爲書以薦
於是得召試 爲大廟齊郎 已而選泰州海陵縣主簿 貴人多薦君有大才
可試以事不宜棄之州縣 君亦常慨然自許 欲有所爲 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
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離世異俗 獨行其意
罵笑侮困辱而不悔 彼皆無衆人之求 而有所待於後世者也 其齟齬固宜
若夫智謀功名之士 窺時俯仰 以赴勢物之會 而輒不遇者
乃亦不可勝數 辯足以移萬物 而窮於用說之時 謀足以奪三軍
而辱於右武之國 此又何說哉 嗟乎 彼有所待而不遇者 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 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 葬眞州之揚子縣
甘露鄕某所之原 夫人李氏 子男瓌不仕 璋眞州司戶參軍 琦大廟齋郎
琳進士 女子五人已嫁二人 進士周奉先 泰州泰興縣令陶舜元
銘曰 有拔而起之 莫擠而止之 嗚呼許君而已 於斯誰或使之
祭范潁州文
嗚呼我公 一世之師 由初迄終 名節無疵 明肅之盛 身危志殖
瑤華失位 又隨以斥 治功亟聞 尹帝之都 閉姦興良 稚子歌呼
赫赫之家 萬首俯趨 獨繩其私 以走江湖 士爭留公 蹈禍不慄
有危其辭 謁與俱出 風俗之衰 駭正怡邪 蹇蹇我初 人以疑嗟
力行不回 慕者興起 儒先酋酋 以節相侈 公之在貶 愈勇爲忠
稽前引古 誼不營躬 外更三州 施有餘澤 如釃河江 以灌尋尺
宿贓自解 不以刑加 猾盜涵仁 終老無邪 講藝絃歌 慕來千里
溝川障澤 田桑有喜 戎孼猘狂 敢齮我疆 鑄印刻符 公屛一方
取將於伍 後常名顯 收士至佐 維邦之彦 聲之所加 虜不敢瀕
以其餘威 走敵完鄰 昔也始至 瘡痍滿道 藥之養之 內外完好
旣其無爲 飮酒笑歌 百城晏眠 吏士委蛇 上嘉曰材 以副樞密
稽首辭讓 至於六七 遂參宰相 我典常 扶賢贊傑 亂冗除荒
官更於朝 士變於鄕 百治具修 偸墮勉强 彼閼不遂 歸侍帝側
卒屛於外 身屯道塞 謂宜耈老 尙有以爲 神乎孰忍 使至於斯
蓋公之才 猶不盡試 肆其經綸 功孰與計 自公之貴 廐庫逾空
和其色辭 傲訐以容 化於婦妾 不靡珠玉 翼翼公子 敝綈惡粟
閔死憐窮 惟是之奢 孤女以嫁 男成厥家 孰堙於深 孰鍥乎厚
其傳其詳 以法永久 碩人今亡 邦國之憂 矧鄙不肖 辱公知尤
承凶萬里 不往而留 涕哭馳辭 以贊醪羞
祭歐陽文忠公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 猶不可期 況乎天理之溟溟 又安可得而推
惟公生有聞於當時 死有傳於後世 苟能如此足矣 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質之深厚 智識之高遠 而輔學術之精微 故充於文章 見於議論
豪健俊偉 怪巧瑰琦 其積於中者 浩如江河之停蓄 其發於外者
爛如日星之光輝 其淸音幽韻 淒如飄風急雨之驟至
其雄辭閎辨 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 世之學者 無問乎識與不識
而讀其文 則其人可知 嗚呼自公仕宦四十年 上下往復 感世路之崎嶇
雖迍邅困躓 竄斥流離 而終不可掩者 以其公議之是非
旣壓復起 遂顯於世 果敢之氣 剛正之節 至晩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臨朝之末年
顧念後事 謂如公者 可寄以社稷之安危 及夫發謀決策
從容指顧 立定大計 謂千載而一時 功名成就 不居而去
其出處進退 又庶乎 英瑰靈氣 不隨異物腐散 而長在乎箕山之側
與潁水之湄 然天下之無賢不肖 且猶爲涕泣而歔欷
而況朝士大夫 平昔遊從 又予心之所嚮慕而瞻依 嗚呼 盛衰興廢之理
自古如此 而臨風想望 不能忘情者 念公之不可復見
而其誰與歸
傷仲永
金谿民方仲永 世隷耕 仲永生五年 未嘗識書具 忽啼求之 父異焉
借旁近與之 卽書詩四句 幷自爲其名 其詩以養父母收族爲意
傳一鄕秀才觀之 自是指物作詩立就 其文理皆有可觀者
邑人奇之 稍稍賓客其父 或以錢幣乞之 父利其然也 日扳仲永
環謁於邑人 不使學 余聞之也久 明道中 從先人還家 於舅家見之
十二三矣 令作詩 不能稱前時之聞 又七年 還自揚州
復到舅家問焉 曰 泯然衆人矣 王子曰 仲永之通悟 受之天也
其受之天也 賢於村人遠矣 卒之爲衆人 則其受於人者不至也
彼其受之天也 如此其賢也 不受之人 且爲衆人 今夫不受之天
固衆人 又不受之人 得爲衆人而已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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