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家文卷十一
上范司諫書
前月中 得進奏吏報 云自陳州召至闕 拜司諫 卽欲爲一書以賀
多事卒卒 未能也 司諫七品官爾 於執事得之不爲喜 而獨區區欲一賀者
誠以諫官者 不下之得失 一時之公議繫焉 今世
之官 自九卿百執事 外至一郡縣吏 非無貴官大職 可以行其道也
然縣越其封 郡逾其境 雖賢守長不得行 以其有守也 吏部之官
不得理兵部 鴻臚之卿 不得理光祿 以其有司也 若天下之失得
生民之利害 社稷之大計 惟所見聞 而不繫職司者 獨宰相可行之
諫官可言之爾 故士學古懷道者 仕於時 不得爲宰相
必爲諫官 諫官雖卑 與宰相等 天子曰不可 宰相曰可 天子曰然
宰相曰不然 坐乎廟堂之上 與天子辨可否者 宰相也
天子曰是 諫官曰非 天子曰必行 諫官曰必不可行 立殿階之前
與天子爭是非者 諫官也 宰相尊行其道 諫官卑行其言 言行道亦行也
九卿百司郡縣之吏 守一職者 任一職之責 宰相諫官
繫天下之事 亦任天下之責 然宰相九卿而下失職者 受責於有司
諫官之失職也 取譏於君子 有司之法 行乎一時 君子之譏 著之簡冊而昭明
垂之百世而不泯 甚可懼也 夫七品之官 任天下之責
懼百世之譏 豈不重邪 非材且賢者 不能爲也 近執事始被召於陳州
洛之士大夫 相與語曰 我識范君 知其材也 其來不爲御史
必爲諫官 及命下果然 則又相與語曰 我識范君 知其賢也
他日聞有立天子陛下 直辭正色 面爭廷論者 非他人
必范君也 拜命以來 翹首企足 乎有聞 而卒未也 竊惑之
豈洛之士大夫 能料於前 而不能料於後也 將執事 有待而爲也
昔韓退之作爭臣論 以譏陽城不能極諫 卒以諫顯 人皆謂 城之不諫
蓋有待而然 退之不識其意而妄譏 修獨以謂不然 當退之作論時
城爲諫議大夫已五年 後又二年 始廷論陸贄 及沮裴延齡作相
欲裂其麻 纔兩事耳 當德宗時 可謂多事矣 授受失宜
叛將强臣羅列天下 又多猜忌 進任小人 於此之時 豈無一事可言
而須七年耶 當時之事 豈無急於沮延齡 論陸贄兩事耶 謂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
幸而城爲諫官七年 適遇延齡陸贄事 一諫而罷
以塞其責 向使止五年六年 而遂遷司業 是終無一言而去也
何所取哉 今之居官者 率三歲而一遷 或一二歲 甚者半歲而一遷
此又非可以待乎七年也 今天子躬親庶政 化理淸明 雖爲無事
然自千里詔執事 而拜是官者 豈不欲聞正議而樂讜言乎
今未聞有所言說 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 而彰吾君有納諫之明也
夫布衣韋帶之士 窮居草茅 坐誦書史 常恨不見用 及用也 又曰
彼非我職 不敢言 或曰 我位猶卑 不得言 得言矣 又曰
我有待 是終無一人言也 可不惜哉 伏惟執事思天子所以見用之意
懼君子百世之譏 一陳昌言以塞重望 且解洛士大夫之惑 則幸甚幸甚
與高司諫書
修頓首再拜白司諫足下 某年十七時 家隨州 見天聖二年進士及榜
始識足下姓名 是時予年少 未與人接 又居遠方 但聞今宋舍人兄弟
與葉道卿鄭天休數人者 以文學大有名 號稱得人 而足下厠其間
獨無卓卓可道說者 予固疑足下 不知何如人也 其後更十一年
予再至京師 足下已爲御史裏行 然猶未暇一識足下之面
但時時於予友尹師魯 問足下之賢否 而師魯說足下正直有學問
君子人也 予猶疑之 夫正直者 不可屈曲 有學問者 必能辨是非
以不可屈之節 有能辨是非之明 又爲言事之官 而俯仰黙黙
無異衆人 是果賢者耶 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 自足下爲諫官來
始得相識 侃然正色 論前世事 歷歷可聽 襃貶是非
無一謬說 噫持此辯以示人 孰不愛之 雖予亦疑足下眞君子也
是予自聞足下之名 及相識 凡十有四年 而三疑之 今者推其實迹而較之
然後決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貶官 後與足下相見於安道家
足下詆誚希文爲人 予始聞之 疑是戲言 及見師魯
亦說足下深非希文所爲 然後其疑遂決 希文平生剛正 好學通古今
其立朝有本末 天下所共知 今又以言事觸宰相 得罪 足下旣不能爲辨其非辜
又畏有識者之責己 遂隨而詆之 以爲當黜
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 剛果懦軟 稟之於天 不可勉强 雖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
今足下家有老母 身惜官位 懼飢寒而顧利祿
不敢一忤宰相 以近刑禍 此庸人之常情 不過作一不才諫官爾
雖朝廷君子 亦將閔足下之不能而不責以必能也 今乃不然
反昂然自得 了無媿畏 便毁其賢以爲當黜 庶乎飾己不言之過
夫力所不敢爲 乃愚者之不逮 以智文其過 此君子之賊也 且希文果不賢耶
自三四年來 從大理寺丞 至前行員外郎 作待制
日日備顧問 今班行中無與比者 是天子驟用不賢之人 夫使天子待不賢以爲賢
是聰明有所未盡 足下身爲司諫 乃耳目之官 當其驟用時
何不一爲天子辨其不賢 反黙黙無一語 待其自敗 然後隨而非之
若果賢邪 則今日天子與宰相 以忤意逐賢人 足下不得不言
是則足下以希文爲賢 亦不免責 以爲不賢 亦不免責
大抵罪在黙黙爾 昔漢殺蕭望之與王章 計其當時之議 必不肯明言殺賢者也
必以石顯王鳳爲忠臣 望之與章爲不賢而被罪也 今足下視石顯王鳳果忠邪
望之與章果不賢邪 當時亦有諫臣 必有肯自言
畏禍而不諫 亦必曰 當誅 而不足諫也 今足下視之
果當誅耶 是直可欺當時之人 而不可欺後世也 今足下又欲欺今人
而不懼後世之不可欺耶 況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卽位已來
進用諫臣 容納言論 如曹修古劉越 雖歿猶被襃稱 今希文與孔道輔
皆自諫諍擢用 足下幸生此時 遇納諫之聖主 如此猶不敢一言何也
前日又聞 御史臺牓朝堂戒百官 不得越職言事
是可言者 惟諫臣耳 若足下又遂不言 是天下無得言者也 足下在其位而不言
便當去之 無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 昨日安道貶官
師魯待罪 足下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 出入朝中稱諫官 是足下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爾
所可惜者 聖朝有事 諫官不言 而使他人言之書在史冊
他日爲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 責賢者備 今某區區
猶望足下之能一言者 不忍便絶足下 而不以賢者責也
若猶以謂希文不賢而當逐 則予今所言如此 乃是朋邪之人爾 願
足下直攜此書於朝 使正予罪而誅之 使天下皆釋然 知希文之當逐
亦諫臣之一効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 召予往論希文之事 時坐有他客
不能盡所懷 故輒布區區 伏惟幸察 不宣
答吳克秀才書
修頓首白先輩吳君足下 前辱示書及文三篇 發而讀之 浩乎若千萬言之多
及少定而視焉 纔數百言爾 非夫辭豐意雄 霈然有不可禦之勢
何以至此 然猶自患倀倀 莫有開之使前者 此好學之謙言也
修材不足用於時 仕不足榮於世 其毁譽不足輕重 氣力不足動人
世之欲假譽以爲重 借力而後進者 奚取於修焉 先輩學精文雄
其施於時 又非特假譽爲重 借力而後進者也 然而惠然見臨
若有所責 得非急於謀道 不擇其人而問焉者歟 夫學者未始不爲道
而至者鮮焉 非道之於人遠也 學者有所溺焉耳 蓋文之爲言
難工而可喜 易悅而自足 世之學者往往溺之 一有工焉則曰
吾學足矣 甚者至棄百事不關於心 曰吾文士也 職於文而已
此其所以至之鮮也 昔孔子老而歸魯 六經之作 數年之頃耳
然讀易者如無春秋 讀書者如無詩 何其用功少而至於至也
聖人之文 雖不可及 然大抵道勝者 文不難而自至也 故孟子皇皇
不暇著書 荀卿蓋亦晩而有作 若子雲仲淹 方勉焉以模言語
此道未足 而彊言者也 後之惑者 徒見前世之文傳 以爲學者文而已
故力愈勤而愈不至 此足下所謂終日不出於軒序 不能縱橫高下皆如意者
道未足也 若道之充焉 雖行乎天地入於淵泉 無不之也
足下之文 浩乎霈然 可謂善矣 而又志於爲道 猶自以爲未廣
若不止焉 孟荀可至而不難也 修學道而不至者 然幸不甘於所悅
而溺於所止 因吾子之能不自止 又以勵修之少進焉
幸甚幸甚
答祖擇之書
修啓 秀才人至 蒙示書一通 幷詩賦雜文兩冊 諭之曰 一覽以爲如何
某旣陋 不足以辱好學者之問 又其少賤 而長窮 其素所爲
未有足稱以取信於人 亦嘗有人問者 以不足問之愚 而未嘗答人之問
足下卒然及之 是以愧懼不知所言 雖然 不遠數百里
走使者以及門 意厚禮勤 何敢不報 某聞 古之學者 必嚴其師
師嚴然後道尊 道尊然後篤敬 篤敬然後能自守 能自守然後果於用
果於用然後不畏而不遷 三代之衰 學校廢 至兩漢
師道尙存 故其學者 各守其經以自用 是以漢之政理文章 與其當時之事
後世莫及者 其所從來深矣 後世師法漸壞 而今世無
則學者不尊嚴 故自輕其道 輕之則不能至 不至則不能篤信 信不篤則不知所守
守不固則有所畏而物可移 是故學者惟俯仰狥時
以希祿利爲急 至於忘本趨末 流而不返 夫以不信不固之心 守不至之學
雖欲果於自用 莫知其所以用之之道 又況有祿利之誘
刑禍之懼以遷之哉 此足下所謂志古師道之士 世所鮮 而未有合者由此也
足下所爲文 用意甚高 卓然有顧世俗之心 直欲自到於古人
今世之人 用心如足下者有幾 是則鄕曲之中 能爲足下之師者謂誰
交游之間 能發足下之議論者謂誰 學不師則守不一
議論不博則無所發明不究其源 足下之言高趣遠甚善 然所守未一
而議論未精 此其病也 竊惟 足下之交游 能爲足下稱才譽美者不少
今皆捨之 遠而見及 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 此古君子之用心也
是以言之不敢隱 夫世無師矣 學者當師經 師經必先求其意
意得則心定 心定則道純 道純則充於中者實 中充實則發爲文者輝光
施於事者果毅 三代兩漢之學不過此也 足下患世未有合者
而不棄其愚 將某以爲合 故敢道此 未知於足下之意合否
與張秀才第二書
前日去後 復取前所貺古今雜文十數篇 反覆讀之 若大節賦 樂古
太古曲等篇 言尤高而志極大 尋足下之意 豈非閔世病俗
究古明道 欲援今以復之古 而翦剔齊整凡今之分殽駁冗者歟 然後益知足下之好學
甚有志者也 然而述三皇太古之道 捨近取遠
務高言而鮮事實 此少過也 君子之於學也 務爲道 爲道必求知古
知古明道 而後履之以身 施之於事 而又見文章而發之以信後世
其道 周公孔子孟軻之徒 常履而行之者是也 其文章 則六經所載
至今而取信者是也 其道易知而可法 其言易明而可行
及誕者言之 乃以混蒙虛無爲道 洪荒廣略爲古 其道難法 其言難行
孔子之言道 曰 道不遠人 言中庸者曰 率性之謂道 又曰
可離非道也 春秋之爲書也 以成隱讓 而不正之 傳者曰
春秋信道不信邪 謂隱未能蹈道 齊侯遷衛 書城楚邱 與其仁
不與其專封 傳者曰 仁不勝道 凡此所謂道者 乃聖人之道也
此履之於身 施之於事而可得者也 豈如誕者之言者耶 堯舜禹之書
皆曰若稽古 傅說曰 事不師古 匪說攸聞 仲尼曰 吾好古
敏以求之者 凡此所謂古者 其事乃君臣上下 禮樂刑法之事 又豈如誕者之言者耶
此君子之所學也 夫所謂捨近而取遠云者 孔子昔生周之世
去堯舜遠 孰與今去堯舜遠也 孔子刪書 斷自堯典而弗道其前
其所謂學 則曰祖述堯舜 如孔子之聖且勤 而弗道其前者
豈不能耶 蓋以其漸遠而難彰 不可以信後世也 今生於孔子之絶後
而反欲求堯舜之已前 世所謂務高言 而鮮事實者也
唐虞之道 爲百王首 仲尼之歎曰 蕩蕩乎 謂高深閎大而不可名也
及夫二典述之炳然 使後世尊崇仰望不可及 其嚴若天
然則書之言 豈不高耶 然其事不過於親九族 平百姓 憂水患
問臣下誰可任 以女妻舜 及祀山川 見諸侯 齊律度 謹權衡
使臣下誅放四罪而已 孔子之後 惟孟軻最知道 然其言不過於敎人樹桑麻
畜雞豚 以謂養生送死 爲王道之本 夫二典之文 豈不爲文
孟軻之言道 豈不爲道 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
蓋切於事實而已 今學者不深本之 乃樂誕者之言 思混沌於古初
以無形爲至道 夫道者無有高下遠近 使賢者能之 愚者可勉而至
無過不及 而一本乎大中 故能亘萬世 可行而不變也 今以謂不足爲
而務高遠之爲勝 以廣誕者無用之說 是非學者之所盡心也
宜少下其高而近其遠 以及乎中 則庶乎至矣 凡僕之所論者 皆陳言淺語
如足下之多聞博學 不宜爲足下道之也 然某之所以云者
本欲損足下高遠而俯就之 則安敢務爲可言 以自高耶 幸足下少思焉
帝王世次圖序
堯舜禹湯文武 此六君子者 可謂顯人矣 而後世猶失其傳者 豈非以其遠也哉
是故君子之學 不窮遠以爲能 而闕其不知 愼所傳以惑世也
方孔子時 周衰學廢 先王之道不明 而異端之說並起
孔子患之 乃脩正詩書史記 以止紛亂之說 而欲其傳之信也
故略其遠 而詳其近於書斷自唐虞以來 著其大事可以爲世法者而已
至於三皇五帝 君臣世次 皆未嘗道者 以其世遠 而愼所不知也
孔子旣沒 異端之說復興 周室亦益衰亂 接乎戰國 秦遂焚書
先王之道中絶 漢興久之 詩書稍出而不完 當王道中絶之際
奇書異說 方充斥而盛行 其言往往反自托於孔子之徒 以取信於時
學者旣不備見詩書之詳 而習傳盛行之異說 世無聖人以爲質
而不自知其取捨眞僞 至有博學好奇之士 務多聞以爲勝者
於是盡集諸說而論次 初無所擇 而惟恐遺之也 如司馬遷之史記是矣
以孔子之學 上述前世 止於堯舜 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
遷遠出孔子之後 而乃上述黃帝以來 又詳悉其世次 其不量力而務勝
宜其失之多也 遷所作本紀 出於大戴禮 世本諸書 今依其說圖而考之
堯舜夏商周 皆同出於黃帝 堯之崩也 下傳其四世孫舜
舜之崩也 復上傳其四世祖禹 而舜禹皆壽百歲 稷契於高辛爲子
乃同父異母之兄弟 今以其世次而下之 湯與王季同世
湯下傳十六世而爲紂 王季下傳一世而爲文王 二世而爲武王 是文王以十五世祖臣事十五世孫紂
而武王以十四世祖 伐十四世孫
而代之王 何其繆哉 嗚呼 堯舜禹湯文武之道 百王之取法也
其盛德大業 見於行事 而後世所欲知者 孔子皆已論著之矣 其久遠難明之事
後世不必知 不知不害爲君子者 孔子皆不道也
夫孔子所以爲聖人者 其智知所取捨皆如此
後序
予旣略論帝王世次 而見本紀之失 猶謂文武與紂 相去十五六世
其繆較然不疑 而堯舜禹之世 相去不遠 尙冀其理有可通 乃復以尙書
孟子 孔安國 皇甫謐諸書 參考其壽數長短 而尤乖戾
不能合也 據書及諸說云 堯壽一百一十六歲 舜一百一十二歲
禹壽百歲 堯年十六卽位 在位七十年 年八十六始得舜而試之
二年乃使攝政 時舜年三十 居試攝通三十年 而堯崩 舜服堯喪三年畢
乃卽位 在位五十年而崩 方舜在位三十三年 命禹攝政
凡十七年而舜崩 禹服舜喪三年畢 乃卽位 在位十年而崩 由是言之
則是堯年五十七 已見四世之元孫生一歲矣 舜居試攝 及在位通八十二年
而禹壽百年 以禹百年之間 推而上之 禹卽位
及居舜喪 通十三年 又在舜朝八十二年 通九十五年 則當舜攝試之初年
禹纔六歲 是舜爲元孫 年三十時 見四世之高祖方生六歲矣
至於舜娶堯二女 據圖爲曾祖姑 雖古遠世異 與今容有不同
然人倫之理 乃萬世之常道 必不錯亂顚倒之如此 然則諸家世次壽數長短之說
聖經之所不著者 皆不足信也決矣
蘇氏文集序
予友蘇子美之亡後四年 始得其平生文章遺稿 於太子太傅杜公之家
而集錄之以爲十卷 子美杜氏 也 遂以其集歸之 而告於公曰
斯文金玉也 棄擲埋沒糞土 不能銷蝕 其見遺於一時 必有收而寶之於後世者
雖其埋沒而未出 其精氣光怪 已能自常發見
而物亦不能揜也 故方其擯斥摧挫 流離窮厄之時 文章已自行於天下
雖其怨家仇人 及嘗能出力 而擠之死者 至其文章 則不能少毁而揜蔽之也
凡人之情 忽近而貴遠 子美屈於今世 猶若此
其伸於後世 宜如何也 公其可無恨 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
而怪唐太宗致治 幾乎三王之盛 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餘習
後百有餘年 韓李之徒出 然得元和之文 始復於古 唐衰兵亂
又百餘年而聖宋興 天下一定 晏然無事 又幾百年而古文始盛於今
自古治時少而亂時多 幸時治矣 文章或不能純粹 或遲久而不相及
何其難之若是歟 豈非難得其人歟 苟一有其人 又幸而及出於治世
世其可不爲之貴重 而愛惜之歟 嗟吾子美 以一酒食之過
至廢爲民 而流落以死 此其可以歎息流涕 而爲當世仁人君子之職位
宜與國家樂育賢材者惜也 子美之齒少於予 而予學古文
反在其後 天聖之間 予擧進士於有司 見時學者 務以言語聲偶摘裂
號爲時文 以相誇尙 而子美獨與其足才翁 及穆參軍伯長
作爲古謌詩雜文 時人頗共非笑之 而子美不顧也 其後天子患時文之弊
下詔書 諷勉學者 以近古 由是其風漸息
而學者稍趨於古焉 獨子美爲於擧世不爲之時 其始終自守 不牽世俗趨舍
可謂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評事 集賢校理而廢
後爲湖州長史以卒 享年四十有一 其狀貌奇偉 望之昂然 而卽之溫溫
久而愈可愛慕 其材雖高 而人亦不甚嫉忌 其擊而去之者
意不在子美也 賴天子聰明仁聖 凡當時所指名而排斥 二三大臣而下
欲以子美爲根 而累之者 皆蒙保全 今並列於榮寵
雖與子美同時飮酒 得罪之人 多一時之豪俊 亦被收采 進顯於朝廷
而子美獨不幸死矣 豈非其命也 悲夫
梅聖兪詩集序
予聞 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 夫豈然哉 蓋世所傳詩者 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
凡士之薀其所有 而不得施於世者 多喜自放於山巓水涯之外
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 類往往探其奇怪 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
其興於怨刺 以道羈臣寡婦之所歎 而寫人情之難言
蓋愈窮則愈工 然則非詩之能窮人 殆窮者而後工也 予友梅聖兪
少以蔭補爲吏 累擧進士 輒抑於有司 困於州縣 凡十餘年 年今五十
猶從辟書爲人之佐 鬱其所蓄 不得奮見於事業 其家宛陵
幼習於詩 自爲童子 出語已驚其長老 旣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
其爲文章 簡古純粹 不求苟悅於世 世之人 徒知其詩而已
然時無賢愚 語詩者必求之聖兪 聖兪 亦自以其不得志者 樂於詩而發之
故其平生所作 於詩尤多 世旣知之矣 而未有薦於上者
昔王文康公 嘗見而歎曰 二百年無此作矣 雖知之深 亦不果薦也
若使其幸得用於朝廷 作爲雅頌 以歌詠大宋之功德 薦之淸廟
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 豈不偉歟 奈何使其老不得志 而爲窮者之詩
乃徒發於蟲魚物類 羈愁感歎之言 世徒喜其工 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
可不惜哉 聖兪詩旣多 不自收拾 其妻之兄子謝景初
懼其多而易失也 取其自洛陽至於吳興已來所作 次爲十卷
予嘗嗜聖兪詩 而患不能盡得之 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
輒序而藏之 其後十五年 聖兪以疾卒於京師 余旣哭而銘之 因索於其家
得其遺稿千餘篇 酋舊所藏 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
爲一十五卷 嗚呼吾於聖兪詩 論之詳矣 故不復云
江鄰幾文集序
余竊不自揆 少習爲銘章 因得論次當世賢士大夫功行 自明道景祐以來
名卿鉅公 往往見於余文矣 至於朋友故舊 平居握手言笑
意氣偉然 可謂一時之盛 而方從其遊 遽哭其死 遂銘其藏者
是可歎也 蓋自尹師魯之亡 逮今二十五年之間 相繼而歿
爲之銘者 至二十人 又有余不及銘 與雖銘而非交且舊者 皆不與焉
嗚呼何其多也 不獨善人君子難得易失 而交游零落如此
反顧身世死生盛衰之際 又可悲夫 而其間又有不幸罹憂患 觸網羅
至困阨流離以死 與夫仕宦連蹇 志不獲伸而歿 獨其文章尙見於世者
則又可哀也歟 然則雖其殘篇斷稿 猶爲可惜 況其可以垂世而行遠也
故余於聖兪子美之歿 旣已銘其壙 又類集其文而序之
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陳留江君鄰幾 常與聖兪子美遊
而又與聖兪同時以卒 余旣誌而銘之 後十有五年 來守淮西
又於其家得其文集而序之 鄰幾毅然仁厚君子也 雖知名於時
仕宦久而不進 晩而朝廷方將用之 未及而卒 其學問通博 文辭雅正深粹
而議論多所發明 詩尤淸澹閑肆可喜 然其文已自行於世矣
固不待余言以爲輕重 而余特區區於是者 蓋發於有感而云然
釋袐演詩集序
予少以進士遊京師 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 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
休兵革 養息天下 以無事者四十年 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 無所用其能者
往往伏而不出 山林屠販 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 欲從而求之
不可得 其後得吾亡友石曼卿 曼卿爲人 廓然有大志
時人不能用其材 曼卿亦不屈以求合 無所放其意 則往往從布衣野老
酣嬉淋漓 顚倒而不厭 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 庶幾狎而得之
故嘗喜從曼卿遊 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浮屠袐演者 與曼卿交最久
亦能遺外世俗 以氣節相高 二人懽然無所間 曼卿隱於酒
袐演隱於浮屠 皆奇男子也 然喜爲歌詩以自娛 當其極飮大醉
歌唫笑呼 以適天下之樂 何其壯也 一時賢士皆願從其遊
予亦時至其室 十年之間 袐演北渡河東 之濟鄆 無所合 困而歸
曼卿已死 袐演亦老病 嗟夫二人者 予乃見其盛衰 則余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淸絶 尤稱袐演之作 以爲雅健有詩人之意
袐演狀貌雄絶 其胸中浩然 旣習於佛 無所用 獨其詩可行於世
而懶不自惜 已老胠其槖 尙得三四百篇 皆可喜者 曼卿死 袐演漠然無所向
聞東南多山水 其巓崖崛 江濤洶涌 甚可壯也
遂欲往遊焉 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 於其將行 爲敍其詩 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釋惟儼文集序
惟儼姓魏氏 杭州人 少遊京師三十餘年 雖學於佛 而通儒術
喜爲辭章 與吾亡友曼卿交最善 曼卿遇人無所擇 必皆盡其所懽
惟儼非賢士不交 有不可其意 無貴賤一切閉拒絶去 不少顧 曼卿之兼愛
惟儼之介 所趨雖異 而交合無所間 曼卿嘗曰 君子泛愛而親仁
惟儼曰 不然 吾所以不交妄人 故能得天下士 若賢不肖混
則賢者安肯顧我哉 以此一時賢士 多從其遊 居相國浮屠
不出其戶十五年 士嘗遊其室者 禮之惟恐不至 及去爲公卿貴人
未始一往干之 然嘗竊怪 平生所交 皆當世賢傑 未見卓卓著功業
如古人可記者 因謂 世所稱賢才 若不笞兵走萬里
立功海外 則當佐天子 號令賞罰於明堂 苟皆不用 則絶寵辱
遺世俗 自高而不屈 尙安能酣豢於富貴而無爲哉 醉則以此誚其坐人
人亦復之 以謂遺世自守 古人之所易若奮身逢時 欲必就功業
此雖聖賢難之 周孔所以窮達異也 今子老於浮圖 不見用於世
而幸不踐窮亨之途 乃以古事之已然 而責今人之必然邪
然惟儼雖傲乎退偃於一室 天下之務 當世之利病 與之言終日不厭
惜其將老也已 曼卿死 惟儼亦買地京師之東 以謀其終 乃斂平生所爲文數百篇
示予曰 曼卿之死 旣已表其墓 願爲我序其文
及我之見也 嗟夫惟儼旣不用於世 其材莫見於時 若考其筆墨馳騁
文章贍逸之能 可以見其志矣
內制集序
昔錢思公嘗以謂朝廷之官 雖宰相之重 皆可雜以他才處之 惟翰林學士
非文章不可 思公自言爲此語 頗取怒於達官 然亦自負以爲至論
今學士所作文章多矣 至於靑詞齋文 必用老子浮屠之說
祈禳袐祝 往往近於家人里巷之事 而制誥取便於宣讀 嘗拘以世俗所謂四六之文
其類多如此 然則果可謂之文章者與 予在翰林六年
中間拜進二三大臣 皆適不當直 而天下無事 四夷和好
兵革不用 凡朝廷之文 所以指麾號令 訓戒約束 自非因事
無以發明 矧予中年早衰 意思零落 以非工之作 又無所遇以發焉
其屑屑應用 拘牽常格 卑弱不振 宜可羞也 然今文士 尤以翰林爲榮選
予旣罷職 院吏取予直草 以日次之 得四百餘篇
因不忍棄 況其上自朝廷 內及宮禁 下曁蠻夷海外 事無不載
而時政記日歷 與起居郎舍人 有所略而不紀 未必不有取於斯焉
嗚呼予且老矣 方買田淮潁之間 若夫涼竹簟之暑風 曝茆檐之冬日
睡餘支枕 念昔平生仕宦出處 顧瞻玉堂 如在天上 因覽遺稿
見其所載職官名氏 以較其人盛衰先後 孰在孰亡 足以知榮寵爲虛名
而資笑談之一噱也 亦因以誇於田夫野老云爾
刪正黃庭經序
無仙子者 不知爲何人也 無姓名 無爵里 世莫得而名之 其自號爲無仙子者
以警世人之學仙者也 其爲言曰 自古有道無仙
而後世之人 知有道而不得其道 不知無仙而妄學仙 此我之所哀也
道者自然之道也 生而必死 亦自然之理也 以自然之道養自然之生
不自戕賊夭閼 而盡其天年 此自古聖智之所同也 禹走天下
乘四載治百川 可謂勞其形矣 而壽百年 顔子蕭然臥於陋巷
簞食瓢飮 外不誘於物 內不動於心 可謂至樂矣 而年不及三十
斯二人者 皆古之仁人也 勞其形者長年 安其樂者短命
蓋命有長短 稟之於天 非人力之所能爲也 惟不自戕賊 而各盡其天年
則二人之同也 此所謂以自然之道養自然之生 後世貪生之徒
爲養生之術者 無所不至 至茹草木 服金石 吸日月之精光
又有以謂此外物不足恃 而反求諸內者 於是息慮絶欲 鍊精氣
勤吐納 專於內守以養其神 其術雖本於貪生 及其至也 尙或可以全形而卻病
猶愈於肆欲稱情 以害其生者 是謂養內之術
故上智任之自然 其次養內以卻病 最下妄意而貪生 世傳黃庭經者
魏晉間道士養生之書也 其說專於養內 多奇怪 故其傳之久
則易爲訛舛 今家家異本 莫可考正 無仙子旣甚好古 家多集錄古書文字
以爲玩好之娛 有黃庭經石本者 迺永和十三年晉人所書
其文頗簡 以較今世俗所傳者 獨爲有理 疑得其眞 於是喟然歎曰
吾欲曉世以無仙 而止人之學者 吾力顧未能也 吾視世
人執奇怪訛舛之書 欲求生而反害其生者 可不哀哉 矧以我翫好之餘
拯世人之謬惑 何惜而不爲 乃爲刪正諸家之異 一以永和石本爲定
其難曉之言略爲注解 庶幾不爲訛謬之說 惑世以害生
是亦不爲無益 若大雅君子 則豈取於此
集古錄目序
物常聚於所好 而常得於有力之彊 有力而不好 好之而無力 雖近且易
有不能致之 象犀虎豹 蠻夷山海殺人之獸 然其齒角皮革
可聚而有也 玉出崑崙流沙萬里之外 經十餘譯乃至乎中國
珠出南海 常生深淵 採者腰絙而入水 形色非人 往往不出 則下飽蛟魚
金礦於山 鑿深而穴遠 篝火餱糧而後進 其崖崩窟塞
則遂葬於其中者 率常數十百人 其遠且難 而又多死禍常如此
然而金玉珠璣 世常兼聚而有也 凡物好之而有力 則無不至也
湯盤孔鼎 岐陽之鼓 岱山鄒嶧會稽之刻石 與夫漢魏已來聖君賢士
桓碑彝器 銘詩序記 下至古文籒篆分隷 諸家之字書 皆三代以來至寶
怪奇偉麗 工妙可喜之物 其去人不遠 其取之無禍
然而風霜兵火 湮沒磨滅 散棄於山崖墟莽之間 未嘗收拾者 由世之好者少也
幸而有好之者 又其力或不足 故僅得其一二 而不能使其聚也
夫力莫如好 好莫如一 予性顓而嗜古 凡世人之所貪者
皆無欲於其間 故得一其所好於斯 好之已篤 則力雖未足猶能致之
故上自周穆王以來 下更秦漢隋唐五代 外至四海九州
名山大澤 窮崖絶谷 荒林破塚 神僊鬼物 詭怪所傳 莫不皆有
以爲集古錄 以謂傳寫失眞 故因其石本 軸而藏之 有卷帙次第
而無時世之先後 蓋其取多而未已 故隨其所得而錄之
又以謂聚多而終必散 乃撮其大要別爲錄目 因幷載夫可與史傳正其闕謬者
以傳後學 庶益於多聞 或譏予曰 物多則其勢難聚
聚久而無不散 何必區區於是哉 予對曰 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
象犀金玉之聚 其能果不散乎 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送徐無黨南歸序
草木鳥獸之爲物 衆人之爲人 其爲生雖異 而爲死則同 一歸於腐壞澌泯滅而已
而衆人之中 有聖賢者 固亦生且死於其間 而獨異於草木鳥獸衆人者
雖死而不朽 逾遠而彌存也 其所以爲聖賢者
修之於身 施之於事 見之於言 是三者 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於身者 無所不獲 施於事者 有得有不得焉 其見於言者
則又有能有不能也 施於事矣不見於言可也 自詩書史記所傳 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
修於身矣 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 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
有能言語者矣 若顔回者 在陋巷 曲肱饑臥而已
其羣居 則黙然終日如愚人 然自當時羣弟子 皆推尊之
以爲不敢望而及 而後世更百千歲 亦未有能及之者 其不朽而存者
固不待施於事 況於言乎 予讀班固藝文志 唐四庫書目 見其所列
自三代秦漢以來 著書之士 多者至百餘篇 少者猶三四十篇
其人不可勝數 而散亡磨滅 百不一二存焉 予竊悲其人
文章麗矣 言語工矣 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 鳥獸好音之過耳也
方其用心與力之勞 亦何異衆人之汲汲營營 而忽焉以死者 雖有遲有速
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滅 夫言之不可恃也 蓋如此 今之學者
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 而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 皆天悲也
東陽徐生 少從余學爲文章 稍稍見稱於人 旣去而與羣士試於禮部
得高第 由是知名 其文辭日進 如水涌而山出 予欲摧其盛氣
而勉其思也 故於其歸 告以是言 然予固亦喜爲文辭者
亦因以自警焉
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
五代之初 天下分爲十三四 及建隆之際 或滅或微 其在者猶七國
而蜀與江南地最大 以周世宗之雄 三至淮上 不能擧李氏
而蜀亦恃險爲阻 秦隴山南皆被侵奪 而荊人縮手歸峽 不敢西窺以爭故地
及大祖受天命 用兵不過萬人 擧兩國如一郡縣吏 何其偉歟
當此時 文初之祖 從諸將 西平成都 及南攻金陵 功最多
於時語名將者稱田氏 田氏功書史官 祿世於家 至今而不絶
及天下已定 將率無所用其武 士君子爭以文儒進 故文初將家子
反衣白衣 從鄕進士擧於有司 彼此一時 亦各遭其勢而然也
文初辭業通敏 爲人敦潔可喜 歲之仲春 自荊南西拜其親於萬州
維舟夷陵 予與之登高以遠望 遂遊東山 窺綠蘿溪 坐盤石
文初愛之 留數日乃去 夷陵者其地志云 北有夷山 以爲名
或曰 巴峽之險 至此地始平夷 蓋今文初所見 尙未爲山川之勝者
由此而上 泝江湍入三峽 險怪奇絶 乃可愛也 當王師伐蜀時
兵出兩道 一自鳳州以入 一自歸州以取忠萬以西 今之所經
皆王師嚮所用武處 覽其山川 可以慨然而賦矣
送楊寘序
予嘗有幽憂之疾 退而閒居 不能治也 旣而學琴於友人孫道滋
受宮聲數引 久而樂之 不知疾之在其體也 琴之爲技小矣 及其至也
大者爲宮 細者爲羽 操絃驟作 忽然變之 急者悽然以促
緩者舒然以和 如崩崖裂石 高山出泉 而風雨夜至也 如怨夫寡婦之歎息
雌雄雍雍之相鳴也 其憂深思遠 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
悲愁感憤 則伯奇孤子 屈原忠臣之所歎也 喜怒哀樂 動人必深
而純古淡泊 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 孔子之文章 易之憂患
詩之怨刺 無以異其能 聽之以耳 應之以手 取其和者 道其湮鬱
寫其幽思 則感人之際 亦有至者焉 予友楊君 好學有文
累以進士擧 不得志 及從廕調 爲尉於劍浦 區區在東南數千里外
是其心固有不平者 且少又多疾 而南方少醫藥 風俗飮食異宜
以多疾之體 有不平之心 居異宜之俗 其能鬱鬱以久乎
然欲平其心以養其疾 於琴亦將有得焉 故予作琴說以贈其行 且邀道滋酌酒
進琴以爲別
唐宋八家文卷十二
吉州學記
慶歷三年秋 天子開天章閣 召政事之臣八人 問治天下其要有幾
施於今者宜何先 使出而書以對 八人者皆震恐 失措俯伏頓首言
此非愚臣所宜及 惟陛下所欲爲 則天下幸甚 於是詔書屢下 勸農桑
責吏課 擧賢才 其明年三月 遂詔天下皆立學 置學官之員
然後海隅徼塞 四方萬里之外 莫不皆有學 嗚呼盛矣 學校王政之本也
古者致治之盛衰 視其學之興廢 記曰 國有學 遂有序
黨有庠 家有塾 此三代極盛之時 大備之制也 宋興蓋八十有四年
而天下之學始克大立 豈非盛美之事 須其久而後至於大備歟
是以詔下之日 臣民喜幸 而奔走就事者 以後爲羞 其年十月
吉州之學成 州舊有夫子廟 在城之西北 今知州事李侯寬之至也
謀與州人遷而大之 以爲學舍 事方上請而詔已下 學遂以成
李侯治吉 敏而有方 其作學也 吉之士率其私錢一百五十萬以助
用人之力 積二萬二千工 而人不以爲勞 其良材堅甓之用
凡二十二萬三千五百 而人不以爲多 學有堂筵齋講 有藏書之閣
有賓客之位 有游息之亭 嚴嚴翼翼 壯偉閎燿 而人不以爲侈
旣成 而來學者常三百餘人 予世家於吉 而濫官於朝
進不能贊揚天子之盛美 退不得與諸生揖讓乎其中 然予聞 敎學之法本於人性
磨揉遷革 使趨於善 其勉於人者勤 其入於人者漸
善敎者以不倦之意 須遲久之功 至於禮讓興行 而風俗純美
然後爲學之成 今州縣之吏 不得久其職 而躬親於敎化也 故李侯之績
及於學之立 而不及待其成 惟後之人 毋廢慢天子之詔
而怠以中止 幸予他日 因得歸榮故鄕 而謁於學門 將見吉之士
皆道德明秀 而可爲公卿 問於其俗 而婚喪飮食 皆中禮節 入於其里
而長幼相孝慈於其家 行於其郊 而少者扶其羸老 壯者代其負荷於道路
然後樂學之道成 而得時從先生耆老 席於衆賓之後
聽鄕樂之歌 飮獻酬之酒 以詩頌天子太平之功 而周覽學舍
思詠李侯之遺愛 不亦美哉 故於其始成也 刻辭於石 而立諸其廡以俟
豐樂亭記
修旣治滁之明年 夏始飮滁水而甘 問諸滁人 得於州南百步之近
其上豐山聳然而特立 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 中有淸泉 滃然而仰出
俯仰左右 顧而樂之 於是疏泉鑿石 闢地以爲亭 而與滁人往遊其間
滁於五代干戈之際 用武之地也 昔太祖皇帝 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於淸流山下
生擒其將皇甫暉 姚鳳於滁東門之外
遂以平滁 修嘗考其山川 按其圖記 升高以望淸流之關 欲求暉鳳就擒之所
而故老皆無在者 蓋天下之平久矣 自唐失其政
海內分裂 豪傑並起而爭 所在爲敵國者 何可勝數 及宋受天命
聖人出而四海一 嚮之憑恃險阻 剗削消磨 百年之間 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淸
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 今滁介於江淮之間 舟車商賈
四方賓客之所不至 民生不見外事 而安於畎畝衣食 以樂生送死
而孰知上之功德 休養生息 涵煦百年之深也 修之來此 樂其地僻而事簡
又愛其俗之安閑 旣得斯泉於山谷之間 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
俯而聽泉 掇幽芳而蔭喬木 風霜冰雪 刻露淸秀 四時之景
無不可愛 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 而喜與予遊也 固爲本其山川
道其風俗之美 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 幸生無事之時也
夫宣上恩德 以與民共樂 刺史之事也 遂書以名其亭焉
偃虹隄記
有自岳陽至者 以滕侯之書洞庭之圖來告曰 願有所記 予發書按圖
自岳陽門西距金雞之右 其外隱然隆高以長者曰偃虹隄 問其作而名者
曰吾滕侯之所爲也 問其所以作之利害 曰洞庭天下之至險
而岳陽荊潭黔蜀四會之衝也 昔舟之往來湖中者 至無所寓
則皆泊南津 其有事吉州者 遠且勞 而又常以風波之恐 覆溺之虞
今舟之至者 皆泊隄下 有事於州者 近而且無患 問其大小之制
用人之力 曰長一千尺 高三十尺 厚加二尺而殺其上
得厚三分之二 用民力 萬有五千五百工 而不踰時以成 問其始作之謀
曰州以事上轉運使 轉運使擇其吏之能者 行視可否 凡三反覆而又上於朝廷
決之三司 然後曰可 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議也
曰此君子之作也 可以書矣 蓋慮於民也深 則其謀始也精
故能用力少 而爲功多 夫以百步之隄 禦天下至險不測之虞 惠其民而及於荊潭黔蜀
凡往來湖中 無遠邇之人 皆蒙其利焉 且岳陽四會之衝
舟之來而止者 日凡有幾 使隄土石幸久不朽 則滕侯之惠利於人物
可以數計哉 夫事不患於不成 而患於易壞
蓋作者未始不欲其久存 而繼者嘗至於怠廢自古賢智之士 爲其民捍患興利
其遺迹往往而在 使其繼者皆知始作之心 則民到於今受其賜
天下豈有遺利乎 此滕侯之所以慮而欲有紀於後也 滕侯志大材高
名聞當世 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時 嘗顯用之 而功未及就
退守一州 無所用心 略施其餘 以利及物 夫慮孰謀審 力不勞而功倍
作事可以爲後法 一宜書 不苟一時之譽 思爲利於無窮
而告來者以不廢 二宜書 岳之民人 與湖中之往來者 皆欲爲滕侯紀
三宜書 以三宜書 不可以不書 乃爲之書
有美堂記
嘉祐二年 龍圖閣直學士 尙書吏部郎中梅公 出守於杭 於其行也
天子寵之以詩 於是始作有美之堂 蓋取賜詩之首章而名之
以爲杭人之榮 然公之甚愛斯堂也 雖去而不忘 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師
命予誌之 其請至六七而不倦 予乃爲之言曰 夫擧天下之至美與其樂
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 故窮山水登臨之美者 必之乎寬閑之野
寂寞之鄕 而後得焉 覽人物之盛麗 夸都邑之雄富者
必據乎四達之衝 舟車之會 而後足焉 蓋彼放心於物外 而此娛意於繁華
二者各有適焉 然其爲樂 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謂羅浮
天台 衡嶽 廬阜 洞庭之廣 三峽之險 號爲東南奇偉秀絶者
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 此幽潛之士 窮愁放逐之臣之所樂也
若乃四方之所聚 百貨之所交 物盛人衆 爲一都會 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
以資富貴之娛者 惟金陵錢塘 然二邦皆僭竊於亂世
及聖宋受命 海內爲一 金陵以後服見誅 今其江山雖在
而頹垣廢址 荒煙野草 過而覽者 其不爲之躊躇而悽愴 獨錢塘自五代時
知尊中國 效臣順 及其亡也 頓首請命 不煩干戈
今其民幸富完安樂 又其俗習工巧 邑屋華麗 蓋十餘萬家 環以湖山
左右映帶 而閩商海賈 風帆浪舶 出入於江濤浩渺 煙雲杳靄之間
可謂盛矣 而臨是邦者 必皆朝廷公卿大臣 若天子之侍從
又有四方遊士爲之賓客 故喜占形勝 治亭榭 相與極遊覽之娛
然其於所取 有得於此者 必有遺於彼 獨所謂有美堂者
山水登臨之美 人物邑居之繁 一寓目而盡得之 蓋錢塘兼有天下之美
而斯堂者又盡得錢塘之美焉 宜乎 公之甚愛而難忘也 梅公淸愼好學君子也
視其所好 可以知其人焉
峴山亭記
峴山臨漢上 望之隱然 蓋諸山之小者 而其名特著於荊州者 豈非以其人哉
其人謂誰 羊祜叔子 杜預元凱是已 方晉與吳以兵爭
常倚荊州以爲重 而二子相繼於此 遂以平吳而成晉業 其功烈已蓋於當世矣
至於流風餘韻 藹然被於江漢之間者 至今人猶思之
而思叔子也尤深 蓋元凱以其功 而叔子以其仁 二子所爲雖不同
然皆足以垂於不朽 予頗疑 其反自汲汲於後世之名者何哉
傳言 叔子嘗登茲冑 慨然語其屬 以謂此山常在 而前世之士皆已煙滅於無聞
因自顧而悲傷 然獨不知茲山待己而名著也
元凱銘功於二石 一置茲山之上 一投漢水之淵 是知陵谷有變
而不知石有時而磨滅也 豈皆自喜其名之甚 而過爲無窮之慮歟
將自待者厚 而所思者遠歟 山故有亭 世傳以爲叔子之所遊止也
故其屢廢而復興者 由後世慕其名 而思其人者多也 熙寧元年
余友人史君中輝 以光祿卿來守襄陽 明年 因亭之舊 廣而新之
旣周以回廊之壯 又大其後軒 使與亭相稱 君知名當世 所至有聲
襄人安其政 而樂從其遊也 因以君之官 名其後軒 爲光祿堂
又欲紀其事於石 以與叔子元凱之名 並傳於久遠 君皆不能止也
乃來 以記屬於予 余謂 君知慕叔子之風 而襲其遺迹
則其爲人與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 襄人愛君 而安樂之如此 則君之爲政於襄者
又可知矣 此襄人之所欲書也 若其左右山川之勝勢
與夫草木雲煙之杳靄 出沒於空曠有無之間 而可以備詩人之登高
寫離騷之極目者 宜其覽者自得之 至於亭屢廢興 或自有記
或不必究其詳者 皆不復道也
眞州東園記
眞爲州 當東南之水會 故爲江淮兩淛荊湖發運使之治所 龍圖閣直學士施君正臣
侍御史許君子春之爲使也 得監察御史裏行馬君仲塗
爲其判官 三人者 樂其相得之懽 而因其暇日 得州之監軍廢營
以作東園 而日往遊焉 歲秋八月 子春以其職事走京師
圖其所謂東園者 來以示予 曰 園之廣百畝 而流水橫其前 淸池浸其右
高臺起其北 臺吾望以拂雲之亭 池吾俯以澄虛之閣
水吾泛以畫舫之舟 敞其中 以爲淸讌之堂 闢其後 以爲射賓之圃
芙蕖芰荷之的歷 幽蘭白芷之芬芳 與夫佳花美木 列植而交陰
此前日之蒼煙白露而荊棘也 高甍巨桷 水光日景 動搖而下上
其寬閑深靚 可以答遠響 而生淸風 此前日之頹垣斷塹而荒墟也
嘉時令節 州人士女 嘯歌而管絃 此前日之晦冥風雨 鼪鼯鳥獸之嗥音也
吾於是信有力焉 凡圖之所載 蓋其一二之略也
若乃升於高以望江山之遠近 嬉於水而遂魚鳥之浮沈 其物象意趣登臨之樂
覽者各自得焉 凡工之所不能畫者 吾亦不能言也 其爲我書其大槪焉
又曰 眞天下之衝也 四方之賓客往來者 吾與之共樂于此
豈獨私吾三人者哉 然而池臺日益以新 草樹日益以茂
四方之士 無日而不來 而吾三人者有時而皆去也 豈不眷眷於是哉
不爲之記 則後孰知其自吾三人者始也 予以謂 三君子之材
賢足以相濟 而又協於其職 知所後先 使上下給足 而東南六路之人
無辛苦愁怨之聲 然後休其餘閒 又與四方之賢士大夫
共樂於此 是皆可嘉也 乃爲之書
王彦章畫像記
太師王公諱彦章 字子明 鄆州壽張人也 事梁爲宣義軍節度使
以身死國 葬於鄭州之管城 晉天福二年始贈太師 公在梁 以智勇聞
梁晉之爭數百戰 其爲勇將多矣 而晉人獨畏彦章 自乾化後
常與晉戰 屢困莊宗於河上 及梁末年 小人趙巖等用事 梁之大臣老將
多以讒不見信 皆怒而有怠心 而梁亦盡失河北 事勢已去
諸將多懷顧望 獨公奮然自必 不少屈懈 志雖不就 卒死以忠
公旣死而梁亦亡矣 悲夫 五代終始纔五十年 而更十有三君
五易國而八姓 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時 能不汙其身 得全其節者鮮矣
公本武人 不知書 其語質 平生嘗謂人曰 豹死留皮
人死留名 蓋其義勇忠信 出於天性而然 予於五代書 竊有善善惡惡之志
至於公傳 未嘗不感憤歎息 惜乎舊史殘略 不能備公之事
康定元年 予以節度判官來此 求於滑人 得公之孫睿所錄家傳
頗多於舊史 其記德勝之戰尤詳 又言 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
欲自經於帝前 公因用笏畫山川 爲御史彈而見廢 又言 公五子
其二同公死節 此皆舊史無之 又云 公在滑以讒自歸於京師
而史云召之 是時梁兵盡屬段凝 京師羸兵不滿數千 公得保鑾五百人之鄆州
以力寡敗於中都 而史云將五千以往者 亦皆非也
公之攻德勝也 初受命於帝前 期以三日破敵 梁之將相 聞者皆竊笑
及破南城 果三日 是時莊宗在魏 聞公復用 料公必速攻
自魏馳馬來救 已不及矣 莊宗之善料 公之善出奇 何其神哉
今國家罷兵四十年 一旦元昊反 敗軍殺將 連四五年 而攻守之計
至今未決 予嘗獨持用奇取勝之議 而歎邊將屢失其機
時人聞予說者 或笑以爲狂 或忽若不聞 雖予亦惑不能自信 及讀公家傳
至於德勝之捷 乃知古之名將必出於奇 然後能勝 然非審於爲計者
不能出奇 奇在速 速在果 此天下偉男子之所爲
非拘牽常算之士可到也 每讀其傳 未嘗不想見其人 後二年 予復來通判州事
歲之正月 過俗所謂鐵槍寺者 又得公畫象而拜焉
歲久磨滅 隱隱可見 亟命工完理之 而不敢有加焉 懼失其眞也
公尤善用槍 當時號王鐵槍 公死已百年 至今俗猶以名其寺 童兒牧豎
皆知王鐵槍之爲良將也 一槍之勇 同時豈無 而公獨不朽者
豈其忠義之節使然歟 畫已百餘年矣 完之復可百年 然公之不泯者
不繫乎畫之存不存也 而予尤區區如此者 蓋其希慕之至焉耳
讀其書 尙想乎其人 況得拜其像識其面目 不忍見其壞也
畫旣完 因書予所得者于後 而歸其人 使藏之
樊侯廟災記
鄭之盜 有入樊侯廟 刳神象之腹者 旣而大風雨雹 近鄭之田
麥苗皆死 人咸駭曰 侯怒而爲之也 余謂 樊侯本以屠狗雴軍功
佐沛公至成皇帝 位爲列侯 邑食舞陽 剖符傳封與漢長久 禮所謂有功德於民
則祀之者歟 舞陽距鄭旣不遠 又漢楚常苦戰滎陽京索間
亦侯平生提戈斬級 所立功處 故廟而食之 宜矣 方侯之參乘沛公
事危鴻門 振目一顧 使羽失氣 其勇力足有過人者
故後世言雄武 稱樊將軍 宜其聰明正直有遺靈矣 然當盜之倳刃腹中
獨不能保其心腹腎腸哉 而反貽怒於無罪之民 以騁其恣睢何哉
豈生能萬人敵 而死不能庇一躬邪 豈不靈不神於禦盜 而反神於平民
以駭其耳目邪 風霆雨雹 天之所以震耀威罰有司者
而侯又得以濫用之邪 蓋聞陰陽之氣 怒則薄而爲風霆 其不和之甚者
凝結而爲雹 方今歲且久旱 伏陰不興 壯陽剛燥 疑有不和而凝結者
豈其適會民之自災也邪 不然則喑嗚叱咤 使風馳霆擊
則侯之威靈暴矣哉
記舊本韓文後
予少家漢東 漢東僻陋無學者 吾家又貧無藏書 州南有大姓李氏者
其子堯輔頗好學 予爲兒童時 多遊其家 見其敝筐 貯故書在壁間
發而視之 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 脫落顚倒無次序 因乞李氏以歸
讀之 見其言深厚而雄博 然予猶少未能悉究其義
徒見其浩然無涯 若可愛 是時天下學者 楊劉之作 號爲時文
能者取科第 擅名聲 以誇榮當世 未嘗有道韓文者 予亦方擧進士
以禮部詩賦爲事 年十有七 試於州 爲有司所黜 因取所藏韓氏之文復閱之
則喟然歎曰 學者當至于是而止耳 因怪時人之不道
而顧己亦未暇學 徒時時獨念于予心 以謂方從進士干祿
以養親 苟得祿矣 當盡力於斯文 以償其素志 後七年 擧進士及第
官於洛陽 而尹師魯之徒皆在 遂相與作爲古文 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補綴之
求人家所有舊本而校定之 其後天下學者亦漸趨於古
而韓文遂行於世 至於今蓋三十餘年矣 學者非韓不學也
可謂盛矣 嗚呼 道固有行於遠而止於近 有忽於往而貴於今者
非惟世俗好惡之使然 亦其理有當然者 昔孔孟惶惶於一時 而師法於千萬世
韓氏之文 沒而不見者二百年 而後大施於今 此又非特好惡之所上下
蓋其久而愈明 不可磨滅 雖蔽於暫 而終耀於無窮者
其道當然也 予之始得於韓也 當其沈沒棄廢之時 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時好
而取勢利 於是就而學之 則予之所爲者
豈所以急名利 而干勢利之用哉 亦志乎久而已矣 故予之仕 於進不爲喜
退不爲懼者 蓋其志先定 而所學者宜然也 集本出於蜀
文字刻畫 頗精於今世俗本 而脫繆猶多 此三十年間聞人有善本者
必求而改正之 其最後卷缺不足 今不復補者 重增其故也
予家藏書萬卷 獨昌黎先生集 爲舊物也 嗚呼 韓氏之文之道
萬世所共尊 天下所共傳而有也 予於此本 特以其舊物 而尤惜之
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銘
至和二年七月乙未 樞密直學士 右諫議大夫王素 奏事殿中 已而泣且言曰
臣之先臣旦 相眞宗皇帝十有八年 今臣素又得待罪侍從之臣
惟是先臣之訓 其遺業餘烈 臣實無似 不能顯大 而墓碑至今無辭以刻
惟陛下哀憐 不忘先帝之臣 以假寵於王氏
而勗其子孫 天子曰 嗚呼 惟汝父旦 事我文考眞宗 叶德一心
克終其位 有始有卒 其可謂全德元老矣 汝素以是刻於碑 素拜稽首泣而出
明日有詔史館修撰歐陽修曰 王旦墓碑未立 汝可以銘
臣修謹按 故推誠保順同德守正翊戴功臣 開府儀同三司 守太尉
充玉淸昭應宮使 上柱國 大原郡開國公 贈太師尙書令兼中書令
追封魏國公 諡曰文正王公 諱旦 字子明 大名莘人也
皇曾祖諱言 滑州黎陽令 追封許國公 皇祖諱徹 左拾遺 追封魯國公
皇考諱祐 尙書兵部侍郎 追封晉國公 皆累贈太師尙書令兼中書令
曾祖妣姚氏 魯國夫人 曾妣田氏 秦國夫人 妣任氏
徐國夫人 邊氏秦國夫人 公之皇考 以文章自顯漢周之際
逮事太祖太宗爲名臣 嘗諭杜重威 使無反漢 拒盧多遜害趙普之謀
以百口明符彦卿無罪 故世多稱王氏有陰德 公之皇考 亦自植三槐於庭曰
吾之後世 必有爲三公者 此其所以志也 公少好學有文
太平興國五年 進士及第 爲大理評事 知平江縣 監潭州銀場
再遷著作佐郎 與編文苑英華 遷殿中丞 通判鄭濠二州
王禹偁薦其材 任轉運使 驛召至京師 辭不受 獻其所爲文章
得試直史館 遷右正言知制誥 知淳化三年禮部貢擧 遷虞部員外郎
同判吏部流內銓 知考課院 右諫議大夫趙昌言參知政事 公以 避嫌
求解職 太宗嘉之 改禮部郎中集賢殿修撰 昌言罷
復知制誥 仍兼修撰 判院事 召賜金紫 久之遷兵部郎中居職
眞宗卽位 拜中書舍人 數日召爲翰林學士 知審官院 通進銀臺封駮事
公爲人嚴重 能任大事 避遠權勢 不可干以私 由是眞宗益知其賢
錢若水名能知人 常稱公曰 眞宰相器也 若水爲樞密副使
罷召對苑中 問誰可大用者 若水言公可 眞宗曰 吾固已知之矣
咸平三年 又知禮部貢擧 居數日 拜給事中 知樞密院事
明年以工部侍郎參知政事 再遷刑部侍郎 景德元年 契丹犯邊
眞宗幸澶州 雍王元份留守東京 得暴疾 命公馳自行在
代元份留守 二年遷尙書左丞 三年拜工部尙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集賢殿大學士 監修國史 是時契丹初請盟 趙得明亦納誓約 願
守河西故地 二邊兵罷不用 眞宗遂欲以無事治天下 公以謂宋興三世
祖宗之法具在 故其爲相 務行故事 愼所改作 進退能否
賞罰必當 眞宗久而益信之 所言無不聽 雖他宰相大臣 有所請
必曰 王某以謂如何 事無大小 非公所言不決 公在相位十餘年
外無夷狄之虞 兵革不用 海內富實 羣工百司 各得其職 故天下至今
稱爲賢宰相 公於用人 不以名譽 必求其實 苟賢且材矣
必久其官 衆以爲宜某職 然後遷其所薦引 人未嘗知 寇準爲樞密使當罷
使人私公 求爲使相 公大驚曰 將相之任 豈可求耶
且吾不受私請 準深恨之 已而制出 除準武勝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準入見 涕泣曰 非陛下知臣 何以如此 眞宗具道公所以薦準者
準始媿歎 以爲不可及 故參知政事李穆子行簡
有賢行 以將作監丞居於家 眞宗召見慰勞之遷太子中允 初遣使者召
不知其所止 眞宗命至中書 問王某然後人知行簡公所薦也
公自知制誥至爲相 薦士尤多 其後公薨 史官修眞宗實錄
得內出奏章 乃知朝廷之士多公所薦者 公與人寡言笑 其語雖簡而能以理屈人
黙然終日 莫能窺其際 及奏事上前 羣臣異同
公徐一言以定 今上爲皇太子 太子諭德見公 稱太子學書有法
公曰 諭德之職 止於是邪 趙德明言民饑 求糧百萬斛 大臣皆曰
德明新納誓而敢違 請以詔書責之 眞宗以問公 公請勅有司
具粟百萬於京師 詔德明來取 眞宗大喜 德明得詔書 慚且拜曰
朝廷有人 大中祥符中 天下大蝗 眞宗使人於野得死蝗 以示大臣
明日他宰相 有袖死蝗以進者 曰蝗實死矣 請示於朝 率百官賀
公獨以爲不可 後數日方奏事 飛蝗蔽天 眞宗顧公曰 使百官方賀
而蝗如此 豈不爲天下笑邪 宦官劉承規以忠謹得幸
病且死 求爲節度使 眞宗以語公曰 承規待此以瞑目 公執以爲不可
曰他日將有求爲樞密使者奈何 至今內臣官不過留後 公任事久
人有謗公於上者 公輒引咎 未嘗自辯 至人有過失 雖人主盛怒
可辯者辯之 必得而後已 榮王宮火 延前殿 有言非天災
請置獄劾火事 當坐死者百餘人 公獨請見曰 始失火時 陛下以罪己詔天下
而臣等皆上章待罪 今反歸咎於人 何以示信
且火雖有迹 寧知非天譴邪 由是當坐者皆免 日者上書言宮禁事
坐誅 籍其家 得朝士所與往還 占問吉凶之說 眞宗怒 欲付御史問狀
公曰 此人之常情 且語不及朝廷 不足罪 眞宗怒不解
公因自取常所占問之書 曰臣少賤時 不免爲此 必以爲罪 願幷臣付獄
眞宗曰 此事已發 何可免 公曰 臣爲宰相執國法 豈可自爲之
幸於不發而以罪人 眞宗意解 公至中書 悉焚所得書
旣而眞宗悔 復馳取之 公曰 子已焚之矣 由是獲免者衆 公累官至太保
以病求罷 入見滋福殿 眞宗曰 朕方以大事託卿 而卿病如此
因命皇太子拜公 公言 皇太子盛德 必任陛下事 因薦可爲大臣者十餘人
其後不至宰相者 李及凌策二人而已 然亦皆爲名臣
公屢以病請 眞宗不得已 拜公太尉 兼侍中 五日一
朝視事 遇軍國大事 不以時入參決 公益惶恐 因臥不起 以疾懇辭
冊拜太尉玉淸昭應宮使 自公病 使者存問日常三四 眞宗手自和藥賜之
疾亟 遽幸其第 賜以白金五千兩 辭不受 以天禧元年九月癸酉
薨於家 享年六十有一 眞宗臨哭 輟視朝三日
發哀於苑中 其子弟門人故吏 皆被恩澤 卽以其年十一月庚申
葬公於開封府開封縣新里鄕大邊村 公娶趙氏 封榮國夫人 後公五年卒
子男三人 長曰司封郎中雍 次曰贊善大夫沖 次曰素
女四人 長適太子太傅韓億 次適兵部員外郎直集賢院蘇耆 次適右正言范令孫
次適龍圖閣直學士兵部郎中呂公弼 諸孫十四人
公事寡嫂謹 與其弟旭 友悌尤篤 任以家事 一無所問 而務以儉約率勵子弟
使在富貴不知爲驕侈 兄子睦欲擧進士 公曰 吾常以太盛爲懼
其可與寒士爭進 至其薨也 子素猶未官 遺表不求恩澤
有文集二十卷 乾興元年 詔配享眞宗廟庭 臣修曰 景德祥符之際盛矣
觀公之所以相 而先帝之所以用公者 可謂至哉
是以君明臣賢 德顯名尊 生而俱享其榮 歿而長配於廟 可謂有始有卒
如明詔所襃 昔者烝民江漢 推大臣下之事 所以見任賢使能之功
雖曰山甫穆公之詩 實歌宣王之德也 臣謹考國史實錄
至於搢紳故老之傳 得公終始之節 而錄其可紀者 輒爲銘詩 以彰先帝之明
以稱聖恩襃顯王氏 流澤子孫 與宋無極之意 銘曰
烈烈魏公 相我眞宗 眞廟翼翼 魏公配食 公相眞宗 不言以躬
時有大事 事有大疑 匪卜匪筮 公爲蓍龜 公在相位 終日如黙
問其夷狄 包裹兵革 問其鄕士 百工以職 問其庶民 耕織衣食
相有賞罰 功當罪明 相有黜升 惟否惟能 執其權衡 萬物之平
孰不事君 胡能必信 孰不爲相 其誰有終 公薨於位 太尉之崇
天子孝思 來薦淸廟 侑我聖考 惟時元老 天子念公 報公之隆
春秋從享 萬祀無窮 作爲歌詩 以諗廟工
觀文殿大學士 行兵部尙書 西京留守 贈司空兼侍中\
晏公神道碑銘
至和元年六月 觀文殿大學士 行兵部尙書 西京留守臨淄公 以疾歸於京師
八月疾少間 入見 天子曰 噫予舊學之臣也 乃留侍講邇英閣
詔五日一朝前殿 明年正月疾作 不能朝 勅太醫
朝夕往視 有司除道 將幸其家 公歎曰 吾無狀 乃以疾病憂吾君
卽馳奏曰 臣疾少間 行愈矣 乃止 其月丁亥以公薨聞 天子震悼
亟臨其喪 以不卽見公爲恨 贈公司空兼侍中 諡曰元獻
有司輟視朝一日 詔特輟二日 以其年三月癸酉 葬公於許州陽翟縣麥秀鄕之北原
旣葬 賜其墓隧之碑首 曰舊學之碑 旣又敕史臣修
考次公事 具書於碑下 臣修伏讀國史 見眞宗皇帝時 天下無事
天子方推讓功德 祠祀天地山川 講禮樂 以文頌聲 而儒學文章
儁賢偉異之人出 公世家江西之臨川 年始十四 一日起田里
進見天子 時方親閱天下貢士 會廷中者千餘人 與夫宮臣衛官
擁列圜視 公不動聲氣 操筆爲文辭 立成以獻 天子嘉賞
賜同進士出身 遂登館閣 掌書命 以文章爲天下所宗 逮陛下養德東宮
先帝選用臣屬 卽以公遺陛下 由王官宮臣 卒登宰相
凡所以輔道聖德 憂勤國家 有舊有勞 自始至卒 五十餘年
公旣薨 而先帝之名臣 與陛下東宮之舊人 皆無在者 宜其襃寵優異
比公甘盤 臣修幸得執筆史官 奉明詔 謹昧死上臨淄公事
曰 公譁殊 字同叔 姓晏氏 其世次晦顯 徙遷不常 自其高祖諱墉
唐咸通中擧進士 卒官江西 始著籍於高安 其後三世不顯
曾祖諱延昌 又徙其籍於臨川 祖諱郢 追封英國公 考諱固 追封秦國公
自曾祖已下 皆用公貴 累贈開府儀同三司 太師中書令
兼尙書令 曾祖妣張氏 陳國太夫人 祖妣傅氏 許國太夫人
妣吳氏 唐國太夫人 公生七歲 知學問 爲文章 鄕里號爲神童
故丞相張文節公 安撫江西 得公以聞 眞宗召見 旣賜出身 後二日
又召試詩賦論 公徐啓曰 臣嘗私習此賦 不敢隱 眞宗益嗟異之
因試以他題 以爲袐書省正字 置之袐閣 使得悉讀袐書
命故僕射陳文僖公 視其學 明年獻其所爲文 召試中書 遷太常寺奉禮郎
封祀太山 推恩 遷光祿寺丞 數月充集賢校理 明年遷著作佐郎
丁父憂去官 已而眞宗思之 卽其家起復 命淮南發運使
具舟送至京師 從祀太淸宮 賜緋衣銀魚 同判太常禮院
又丁母憂 求去官服喪 不許 今天子始封昇王 公以選爲府記室參軍
再遷左正言直史館 今天子爲皇太子 以戶部員外郎 充太子舍人
賜金紫 知制誥 判集賢院 遷翰林學士 充景靈宮判官
太子左庶子 兼判太常寺 知禮儀院 公旣以道德文章佐佑東宮
眞宗有所諮訪 多以方寸小紙 細書問之 由是參與機密 有所對
必以其藁進 示不洩 其後悉閱眞宗閣中遺書 得公所進藁 類爲八十卷
藏之禁中 人莫之見也 初眞宗遺詔章獻明肅太后 權聽軍國事
宰相丁謂 樞密使曹利用 各欲獨見奏事 無敢決其議者
公建言 羣臣奏事太后者 垂簾聽之 皆毋得見 議遂定 乾興元年
拜右諫議大夫 兼侍讀學士 遷給事中景靈宮副使 判吏部流內銓
以易侍講崇政殿 遷禮部侍郎 知審官院 爲樞密副使 遷刑部侍郎
上疏論張耆不可爲樞密使 由是忤太后旨 坐以笏擊其僕
誤折其齒罷留守南京 大興學校 以敎諸生 自五代以來 天下學廢
興自公始 召拜御史中丞 改兵部侍郎 兼袐書監資政殿學士
翰林侍讀學士 知天聖八年禮部貢擧 明年爲三司使 復爲樞密副使
未拜 改參知政事 遷尙書左丞 太后謁太廟 有請服袞冕者
太后以問公 公以周官后服對 太后崩 大臣執政者皆罷
以公爲禮部尙書 知亳州 徙知陳州 遷刑部尙書 復召爲御史中丞
又爲三司使 知樞密院事 拜樞密使 再加檢校太尉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慶歷三年三月 遂以刑部尙書居相位 充集賢殿大學士
兼樞密使 自公復召用 而趙元昊反 師出陝西 天下弊於兵
公數建利害 請罷監軍 兼以陳圖授諸將 使得應敵爲攻守 及制財用出入之要
皆有法 天子悉爲施行 自宮禁先 以率天下 而財賦之職
悉歸有司 卒能以謀臣元昊使聽約束 乃還其王號 公爲人剛簡
遇人必以誠 雖處富貴如寒士 罇酒相對歡如也 得一
善 稱之如己出 當世知名之士 如范仲淹 孔道輔等 皆出其門
及爲相 益務進賢材 當公居相府時 范仲淹 韓琦 富弼皆進用
至於臺閣多一時之賢 天子能厭西兵 憫天下困弊 奮然有意 遂欲因羣材以更始
數詔大臣 條天下事 方施行 而小人權倖皆不便
明年秋 會公以事罷 而仲淹等相次亦皆去 事遂已 公旣罷
以工部尙書知潁州 徙知陳州 又徙許州 三遷戶部尙書 拜觀文殿大學士
知永興軍 充一路都部署安撫使 徙知河南府 兼西京留守
累進階 至開府儀同三司 勳上柱國 爵臨淄公 食邑萬二千戶
實封三千七百戶 公享年六十有五 自少篤學 至其病亟
猶手不釋卷 有文集二百四十卷 嘗奉勅修上訓及眞宗實錄 又集類古今文章
爲集選二百卷 公爲政敏 而務以簡便其民 其於家嚴
子弟之見有時 事寡姊孝順 未嘗爲子弟求恩澤 其在陳州
上問宰相曰 晏某居外 未嘗有所請 其亦有所欲耶 宰相以告公
公自爲表問起居而已 故其薨也 天子尤哀悼之 賜予加等 以子承裕爲崇文院檢討
孫及甥之未官者九人 皆命以官 公初娶李氏
工部侍郎虛己之女 次孟氏 屯田員外郎虛舟之女 封鉅鹿郡夫人
次王氏 太師尙書令超之女 封榮國夫人 子八人 長曰居厚 大理評事
早卒 次裕 尙書屯田員外郎 宣禮贊善大夫 崇讓著作
佐郎 明遠 祗德皆大理評事 幾道傅正皆太常寺太祝 女六人
長適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富弼 次適禮部侍郎三司使楊察
其四尙幼 孫十有三人 公旣樂善 而稱爲知人 士之顯於朝者
多公所薦達 至擇其女之所從 又得二人者如此 可謂賢也已 銘曰.
有姜之裔 齊爲晏氏 齊在春秋 晏顯諸侯 傳載桓子 嬰稱於邱
其後無聞 不亡僅存 有煒自公 厥聲以振 公之顯聲 實相天子
天子曰噫 予考眞宗 唯多名臣 以臻盛隆 汝初事我 王官東宮
以曁相予 始卒一躬 輔我以德 有勞於邦 公疾在外 來歸自洛
天子曰留 汝予舊學 凡今在庭 莫如汝舊 孰以畀予 惟予聖考
今旣亡矣 孰爲我老 何以贈之 司空侍中 禮則有加 予思何窮
有篆其文 在其碑首 天子之襃 史臣有詔 銘以述之 永昭其後
資政殿學士戶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銘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 資政殿學士尙書戶部侍郎 汝南文正公 薨於徐州
以其年十有二月壬申 葬於河南尹樊里之萬安山下 公諱仲淹
字希文 五代之際 世家蘇州 事吳越 太宗皇帝時 吳越獻其地
公之皇考 從錢俶朝京師 後爲武寧軍掌書記以卒 公生二歲而孤
母夫人貧無依 再適長山朱氏 旣長 知其世家感泣 去之南都
入學舍 掃一室 晝夜講誦 其起居飮食 人所不堪 而公自刻益
居五年 大通六經之旨 爲文章 論說必本於仁義 祥符八年
擧進士 禮部選第一 遂中乙科 爲廣德軍司理參軍 始歸迎其母以養
及公旣貴 天子贈公曾祖蘇州糧料判官諱夢齡爲太保
祖袐書監諱贊時爲太傅 考諱墉爲太師 妣謝氏爲吳國夫人
公少有大節 於富貴貧賤 毁譽歡戚 不一動其心 而慨然有志於天下
常自稱曰 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 後天下之樂而樂也 其事上遇人
一以自信 不擇利害爲趨舍 其所有爲 必盡其方 曰爲之自我者當如是
其成與否 有不在我者 雖聖賢不能必 吾豈苟哉
天聖中 晏丞相薦公文學 以大理寺丞爲袐閣校理 以言事忤章獻太后旨
通判河中府 久之 上記其忠 召拜右司諫 當太后臨朝聽政時
以至日大會前殿 上將率百官爲壽 有司已具 公上疏言
天子無北面 且開後世弱人主 以强母后之漸 其事遂已
又上書 請還政天子 不報 及太后崩 言事者希旨 多求太后時事
欲深治之 公獨以謂 太后受託先帝 保佑聖躬 始終十年
未見過失 宜掩其小故 以全大德 初太后有遺命 立楊太妃 代爲太后
公諫曰 太后母號也 自古無代立者 由是罷其冊命 是歲大旱蝗
奉使安撫東南 使還 會郭皇后廢 率諫官御史伏閣爭
不能得 貶知睦州 又徙蘇州 歲餘 卽拜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召還
益論時政闕失 而大臣權倖多忌惡之 居數月 以公知開封府
開封素號難治 公治有聲 事日益簡 暇則益取古今治亂安危
爲上開說 又爲百官圖以獻 曰任人各以材 而百職修 堯舜之治不過此也
因指其遷進遲速次序曰 如此而可以爲公 可以爲私
亦不可以不察 由是呂丞相怒 至交論上前 公求對辨 語切 坐落職
知饒州 明年 呂公亦罷 公徙潤州 又徙越州 而趙元昊反河西
上復召相呂公 乃以公爲陝西經略安撫副使 遷龍圖閣直學士
是時新失大將 延州危 公請自守鄜延捍賊 乃知延州 元昊遣人
遺是以求和 公以謂 無事請和 難信 且書有僭號 不可以聞
乃自爲書 告以逆順成敗之說 甚辨 坐擅復書 奪一官
知耀州 未逾月 徙知慶州 旣而四路置帥 以公爲環慶路經略安撫招討使
兵馬都部署 累遷諫議大夫 樞密直學士 公爲將 務持重
不急近功小利 於延州 築靑澗城 墾營田 復承平永平廢寨
熟羌歸業者數萬戶 於慶州 城大順 以據要害 奪賊地而耕之
又城細腰胡蘆 於是明珠滅臧等大族 皆去賊爲中國用 自邊制久隳
至兵與將常不相識 公始分延州兵爲六將 訓練齊整 諸路皆用以爲法
公之所在 賊不敢犯 人或疑 公見敵應變爲如何
至其城大順也 一旦引兵出 諸將不知所向 軍至柔遠 始號令告其地處
使往築城 至於版築之用 大小畢具 而軍中始不知 賊以騎二萬來爭
公戒諸將 戰而賊走 追勿過河 已而賊果走 追者不渡
而河外果有伏 賊失計 乃引去 於是 諸將皆服公爲不可及
公待將吏 必使畏法而愛己 所得賜賚 皆以上意 分賜諸將
使自爲謝 諸蕃質子 縱其出入 無一人逃者 蕃酋來見 召之臥內
屛人徹衛 與語不疑 公居三歲 士勇邊實 恩信大洽
乃決策謀取橫山 復靈武 而元昊數遣使 稱臣請和 亦召公歸矣
始西人籍其鄕兵者十數萬 旣而黥以爲軍 惟公所部 但刺其手
公去兵罷 獨得復爲民 其於兩路 旣得熟羌爲用 使以守邊 因徙屯兵就食內地
而紓西人饋輓之勞 其所設施 去而人德之 與守其法不敢變者
至今尤多 自公坐呂公貶 羣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
呂公患之 凡直公者 皆指爲黨 或坐竄逐 及呂公復相 公亦再起被用
於是二公驩然相約 戮力平賊 天下之士 皆以此多二公
然朋黨之論遂起而不能止 上旣賢公可大用 故卒置羣議而用之
慶歷三年春 召爲樞密副使 五讓不許 乃就道 旣至數月
以爲參知政事 每進見 必以太平責之 公歎曰 上之用我者至矣
然事有先後 而革弊於久安非朝夕可也 旣而上再賜手詔 趣使條天下事
又開天章閣 召見賜坐授以紙筆 使疏於前 公惶恐避席
始退而條列時所宜先者十數事上之 其詔天下興學 取士 先德行
不專文辭 革磨勘例遷 以別能否 減任子之數 而除濫官 用農桑
考課守宰等事 方施行 而磨勘任子之法 僥倖之人皆不便
因相與騰口 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 喜爲之佐佑 會邊奏有警 公卽請行
乃以公爲河東陝西宣撫使 至則上書願復守邊 卽拜資政殿學士
知邠州 兼陝西四路安撫使 其知政事纔一歲而罷 有司悉奏罷公前所施行而復其故
言者遂以危事中之 賴上察其忠不聽
是時 夏人已稱臣 公因以疾請鄧州 守鄧三歲 求知杭州 又徙靑州
公益病 又求知潁州 肩舁至徐 遂不起 享年六十有四
方公之病 上賜藥存問 旣薨 輟朝一日 以其遺表無所請 使就問其家所欲
贈以兵部尙書 所以哀恤之甚厚 公爲人 外和內剛
樂善汎愛 喪其母時尙貧 終身非賓客食不重肉 臨財好施 意豁如也
及退而視其私 妻子僅給衣食 其爲政所至 民多立祠畫像
其行己臨事 自山林處士 里閭田野之人 外至夷狄 莫不知其名字
而樂道其事者甚衆 及其世次官爵 誌於墓 譜於家 藏於有司者
皆不論 著其繫天下家國之大者 亦公之志也歟 銘曰
范於吳越 世實陪臣 俶納山川 及其士民 范始來北 中間幾息
公奮自躬 與時偕逢 事有罪功 言有違從 豈公必能 天子用公
其艱其勞 一其初終 夏童跳邊 乘吏怠安 帝命公往 問彼驕頑
有不聽順 鋤其穴根 公居三年 怯勇隳完 兒憐獸擾 卒俾來臣
夏人在廷 其事方議 帝趣公來 以就予治 公拜稽首 茲惟艱哉
初非其難 在其終之 羣言營營 卒壞於成 匪惡其成 惟公是傾
不傾不危 天子之明 存有顯榮 歿有贈諡 藏其子孫 寵及後世
惟百有位 可勸無怠
唐宋八家文卷十三
徂徠石先生墓誌銘
徂徠先生姓石氏 名介 字守道 兗州奉符人也 徂徠魯東山 而先生非隱者也
其仕嘗位於朝矣 魯之人不稱其官而稱其德 以爲循徠魯之望
先生魯人之所尊 故因其所居山 以配其有德之稱曰徂徠先生者
魯人之志也 先生貌厚而氣完 學篤而志大 雖在畎畝
不忘天下之憂 以爲時無不可爲 爲之無不至 不在其位 則行其言
吾言用 功利施於天下 不必出乎己 吾言不用 雖獲禍咎
至死而不悔 其遇事發憤 作爲文章 極陳古今治亂成敗 以指切當世賢愚善惡
是是非非 無所諱忌 世俗頗駭其言 繇是謗議喧然
而小人尤嫉惡之 相與出力 必擠之死 先生安然不惑不變曰
吾道固如是 吾勇過孟軻矣 不幸遇疾以卒 旣卒 而姦人有欲以奇禍中傷大臣者
猶指先生以起事 謂其詐死而北走契丹矣
請發棺以驗 賴天子仁聖察其誕 得不發棺 而保全其妻子 先生世爲農家
父諱丙 始以仕進 官至太常博士 先生年二十二 擧進士甲科
爲鄆州觀察推官 南京留守推官 御史臺辟主簿 秦至
以上書論赦 罷不召 秩滿遷某軍節度掌書記 代其父官於蜀 爲嘉州軍事判官
丁內外艱去官 垢面跣足 躬耕徂徠之下 葬其五世未葬者七十喪
服除 召入國子監直講 是時兵討元昊 久無功
海內重困 天子奮然思欲振起威德 而進退二三大臣 增置諫官御史
所以求治之意甚銳 先生躍然喜曰 此盛事也 雅頌吾職 其可已乎
乃作慶歷聖德詩 以襃貶大臣 分別邪正 累數百言 詩出
太山孫明復曰 子禍始於此矣 明復先生師友也 其後所謂奸人作奇禍者
乃詩之所斥也 先生自閒居徂徠 後官於南京 嘗以經術敎授
及在太學 益以師道自居 門人弟子從之者甚衆 太學之興
自先生始 其所爲文章 曰某集者若干卷 曰某集者若干卷
其斥佛老時文 則有怪說中國論 曰去此三者 然後可以有爲 其戒姦臣宦女
則有唐鑑 曰吾非爲一世監也 其餘喜怒樂 必見於文
其辭博辨雄偉 而憂思深遠 其爲言曰 學者學爲仁義也 惟忠能忘其身
惟篤於自信者 乃可以力行也 以是行於己 亦以是敎於人
所謂堯舜 禹湯 文武 周公 孔子 孟軻 揚雄 韓愈氏者
未嘗一日不誦於口 思與天下之士皆爲周孔之徒 以致其君爲堯舜之君
民爲堯舜之民 亦未嘗一日少忘於心 至其違世驚衆
人或笑之 則曰吾非狂癡者也 是以君子察其行而信其言 推其用心而哀其志
先生直講歲餘 杜祁公薦之天子 拜太子中允 今丞相韓公又薦之
乃直集賢院又歲餘 始去太學 通判濮州 方待次於徂徠
以慶歷五年七月某日卒於家 享年四十有一 友人廬陵歐陽修
哭之以詩 以謂待彼謗焰熄 然後先生之道明矣 先生旣歿
妻子凍餒不自勝 今丞相韓公與河陽富公 分俸田以活之 後二十一年
其家始克葬先生於某所 將葬 其子師訥 與其門人姜潛
杜黙 徐遁等 來告曰 謗焰熄矣 可以發先生之光矣 敢請銘
某曰 吾詩不云乎 子道自能久也 何必吾銘 遁等曰 雖然魯人之欲也
乃爲之銘曰
徂徠之巖巖 與子之德兮 魯人之所瞻 汶水之湯湯 與子之道兮
逾遠而彌長 道之難行兮 孔孟亦云遑遑 一世之屯兮 萬世之光
曰吾不有命兮 安在夫桓魋與臧倉 自古聖賢皆然兮 噫子雖毁其何傷
尹師魯墓誌銘
師魯河南人 姓尹氏 諱洙 然天下之士識與不識 皆稱之曰師魯
蓋其名重當世 而世之知師魯者 或推其文學 或高其議論 或多其材能
至其忠義之節 處窮達 臨禍福 無愧於古君子 則天下之稱師魯者
未必盡知之 師魯爲文章 簡而有法 博學强記 通知古今
長於春秋 其與人言 是是非非 務窮盡道理乃已 不爲苟止而妄隨
而人亦罕能過也 遇事無難易 而勇於敢爲 其所以見稱於世者
亦所以取嫉於人 故其卒窮以死 師魯少擧進士及第
爲絳州正平縣主簿 何南府戶曹參軍 邵武軍判官 擧書判拔萃
遷山南東道掌書記 知伊陽縣 王文 康公薦其才 召試充館閣校勘
遷太子中允 天章閣待制范公貶饒州 諫官御史不肯言 師魯上書言
仲淹臣之師友 願得俱貶 貶監郢州酒稅 又徙唐州 遭父喪
服除 復得太子中允 知河南縣 趙元昊反 陝西用兵 大將葛懷敏奏
起爲經略判官 師魯雖用懷敏辟 而尤爲經略使韓公所深知
其後諸將敗於好水 韓公降知秦州 師魯亦徙通判濠州
久之韓公奏 得通判秦州 遷知涇州 又知渭州 兼涇原路經略部署
坐城水洛 與邊將異議 徙知晉州 又知潞州 爲政有惠愛潞
州人至今思之 累遷官至起居舍人直龍圖閣 師魯當天下無事時
獨喜論兵 爲敍燕息戍二篇 行於世 自西兵起凡五六歲 未嘗不在其閒
故其論議益精密 而於西事尤習其詳 其爲兵制之說 述戰守勝敗之要
盡當今之利害 又欲訓土兵代戍卒 以減邊用 爲禦戎長久之策
皆未及施爲 而元昊臣 西兵解嚴 師魯亦去而得罪矣
然則天下之稱師魯者 於其材能 亦未必盡知之也 初師魯在渭州
將吏有違其節度者 欲按軍法斬之 而不果 其後吏至京師
上書訟師魯以公使錢貸部將 貶崇信軍節度副使 徙監均州酒稅
得疾無醫藥 舁至南陽求醫 疾革 憑几而坐 顧稚子在前
無甚憐之色 與賓客言 終不及其私 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師魯娶張氏
某縣君 有兄源字子漸 亦以文學知名 前一歲卒 師魯凡十年間三貶官
喪其父 又喪其兄 有子四人 連喪其三 女一適人
亦卒 而其身終以貶死 一子三歲 四女未嫁 家無餘貲 客其喪於南陽
不能歸 平生故人無遠邇 皆往賻之 然後妻子得以其柩歸河南
以某年某月某日 葬於先塋之次 余與師魯兄弟交
嘗銘其父之墓矣 故不復次其世家焉 銘曰
藏之深 固之密 石可朽 銘不滅
張子野墓誌銘
吾友張子野 旣亡之二年 其弟充以書來請 曰吾兄之喪 將以今年三月某日葬於開封
不可以不銘 銘之莫如子宜 嗚呼予雖不能銘
然樂道天下之善 以傳焉 況若吾子野者 非獨其善可銘 又有平生之舊
朋友之恩 與其可哀者 皆宜見於予文 宜其來請於予也
初天聖九年 予爲西京留守推官 是時陳郡謝希深 南陽張堯夫
與吾子野尙皆無恙 於時一府之士 皆魁傑賢豪 日相往來
飮酒懽呼 上下角逐 爭相先後 以爲笑樂 而堯夫子野 退然其間不動聲氣
衆皆指爲長者 予時尙少 心壯志得 以爲洛陽東西之衝
賢豪所聚者多 爲適然耳 其後去洛來京師 南走夷陵 竝江漢
其行萬三四千里 山砠水厓 窮居獨遊 思從曩人 邈不可得
然雖洛人至今皆以謂無如嚮時之盛 然後知世之賢豪不常聚
而交遊之難得 爲可惜也 初在洛時 已哭堯夫而銘之 其後六年
又哭希深而銘之 今又哭吾子野而銘 於是又知非徒相得之難 而善人君子欲使幸而久在於世
亦不可得 嗚呼可哀也已 子野之世
曰贈太子太師諱某 曾祖也 宣徽北院使樞密副使累贈尙書令諱遜
皇祖也 尙書比部郎中諱敏 中皇考也 曾祖妣李氏 隴西郡夫人
祖妣宋氏 昭化郡夫人 孝章皇后之妹也 妣李氏 永安縣太君
子野家聯后姻 世久貴仕 而被服操履 甚於寒儒 好學自力 善筆札
天聖二年擧進士 歷漢陽軍司理參軍 開封府咸平主簿 河南法曹參軍
王文康公 錢思公 謝希深 與今參知政事宋公 咸薦其能
改著作佐郎 監鄭州酒稅 知閬州閬中縣 就拜袐書丞
秩滿知亳州鹿邑縣 寶元二年二月丁未 以疾卒於官 享年四十有八
子伸 郊社掌生 次幼未名 女五人 一適人矣 妻劉氏 長安縣君
子野爲人 外雖愉怡中自刻苦 遇人渾渾不見圭角 而志守端直
臨事果決 平居酒半 脫冠垂頭 童然禿且白矣 予固已悲其早衰
而遂止於此 豈其中亦有不自得者邪 子野諱先 其上世博州高堂人
自曾祖已來家京師 而葬開封 今爲開封人也 銘曰
嗟夫子野質厚材良 孰屯其亨 孰短其長 豈其中有不自得 而外物有以戕
開封之原 新里之鄕 三世於此 其歸其藏
湖州長史蘇君墓誌銘
故湖州長史蘇君 有賢妻杜氏 自君之喪 布衣蔬食 居數歲 提君之孤子
斂其平生文章走南京 號泣於其父曰 吾夫屈於生 猶可伸於死
其父太子太師以告於予 予爲集次其文而序之 以著君之大節
與其所以屈伸得失 以深誚世之君子 當爲國家樂充賢材者
且悲君之不幸 其妻卜以嘉祐元年十月某日 葬君於潤州丹徒縣義里鄕
檀山里石門村 又號泣於父曰 吾夫屈於人間 猶可伸於地下
於是杜公及君之子泌 皆以書來乞銘 以葬 君諱舜欽
字子美 其上世居蜀 得徙開封 爲開封人 自君之祖諱易簡 以文章有名
太宗時承旨翰林爲學士 參知政事 官至禮部侍郎 父諱耆
官至工部尙書 直集賢院 君少以父廕補太廟齋郎 調滎陽尉
非所好也 已而銷其廳去 擧進士中第 改光祿寺主簿 知蒙城縣
丁父憂 服除知長垣縣 遷大理評事 監在京樓店務 君狀貌奇偉
慷慨有大志 少好古 工爲文章 所至皆有善政 官於京師
位雖卑 數上疏論朝廷大事 敢道人之所難言 范文正公薦君召
試得集賢校理 自元昊反 出兵無功 而天下殆於乂安 尤困兵事
天子奮然用三四大臣 欲盡革衆弊以紓民 於是時 范文正公與今富丞相多所設施
而小人不便 顧人主方信用 思有以撼動
未得其根 以君文正公之所薦 而宰相杜公 也 乃以事中君 坐監進奏院祠神奏用市故紙錢
會客 爲自盜除名 君名重天下 所會客皆一時賢俊
悉坐貶逐 然後中君者喜曰 吾一擧網盡之矣
其後三四大臣悉罷去 天下事卒不復施爲 君攜妻子居蘇州 買木石作滄浪亭
日益讀書 大涵肆於六經 而時發其憤懣於歌詩 至其所激
往往驚絶 又喜行草書 皆可愛 故其雖短章醉墨 落筆爭爲人所傳
天下之士 聞其名而慕 見其所傳而喜 往揖其貌而竦
聽其論而驚 以服久與之居 而不能舍以去也 居數年 復得湖州長史
慶歷八年十二月某日 以疾卒於蘇州 享年四十有一
君先娶鄭氏 後娶杜氏 三子 長曰泌 將作監主簿 次曰液曰激
女二 長適前進士趙紘 次尙幼 初君得罪時 以奏用錢爲盜 無敢辨其寃者
自君卒後 天子感悟 凡所被逐之臣 復召用 皆顯列於朝
而至今無復爲君言者 宜其欲求伸於地下也 宜予述其得罪以死之詳
而使後世知其有以也 旣又長言以爲之辭 庶幾竝寫予之所以哀君者
其辭曰
謂爲無力兮 孰擊而去之 謂爲有力兮 胡不反子之歸 豈彼能兮此不爲
善百譽而不進兮 一毁終世所顚擠 荒孰問兮杳難知 嗟子之中兮
有韞而無施 文章發耀兮 星日光輝 雖冥冥以掩恨兮
宜昭昭其永垂
故霸州文安縣主簿蘇君墓誌銘
有蜀君子曰蘇君 諱洵 字明允 眉州眉山人也 君之行義修於家
信於鄕里 聞於蜀之人久矣 當至和嘉祐之間 與其二子軾轍 偕至京師
翰林學士歐陽修 得其所著書二十二篇 獻諸朝 書旣出
而公卿士大夫爭傳之 其二子擧進士 皆在高等 亦以文學稱於時
眉山在西南數千里外 一日父子隱然名動京師 而蘇氏文章遂擅天下
君之文博辨宏偉 讀者悚然想見其人 旣見 而溫溫似不能言
及卽之與居 愈久而愈可愛 間而出其所有 愈叩而愈無窮 嗚呼可謂純明篤實之君子也
曾祖諱祐 祖諱杲 父序 贈尙書職方員外郎
三世皆不顯 職方君三子 曰澹曰渙 皆以文學 擧進士
而君少獨不喜學 年已壯 猶不知書 職方君縱而不問 鄕閭親族皆怪之
或問其故 職方君笑而不答 君亦自如也 年二十七 始大發憤
謝其素所往來少年 閉戶讀書 爲文辭 歲餘擧進士 再不中
又擧茂材異等 不中 退而歎曰 此不足爲吾學也 悉取所爲文數百篇焚之
益閉戶讀書 絶筆不爲文辭者五六年 乃大究六經百家之說
以考質古今治亂成敗 聖賢窮達出處之際 得其粹精
涵畜充溢 抑而不發 久之慨然曰 可矣 由是下筆 頃刻數千言
其縱橫上下 出入馳驅 必造於深微而後止 蓋其稟也厚 故發之遲
志也慤 故得之精 自來京師 一時後生學者 皆尊其賢 學其文
以爲師法 以其父子俱知名 故號老蘇以別之 初修爲上其書
召試紫微閣 辭不至 遂除試袐書省校書郎 會太常修纂建隆以來禮書
乃以爲霸州文安縣主簿 使食其祿 與陳州項城縣令姚闢
同修禮書 爲太常因革禮一百卷 書成 方奏未報 而君以疾卒
實治平三年戊申四月也 享年五十有八 天子聞而哀之 特贈光祿寺丞
勅有司具舟 載其喪歸於蜀 君娶程氏 大理寺丞文應之女
生三子 曰景先 早卒 軾今爲殿中丞 直史館 轍權大名府推官
三女皆早卒 孫曰邁曰遲 有文集二十卷 諡法三卷 君善與人交
急人患難 死則卹養其孤 鄕人多德之 蓋晩而好易
曰易之道深矣 汩而不明者 諸儒以附會之說亂之也 去之則聖人旨見矣
作易傳 未成而卒 治平四年十月壬申 葬於彭山之安鎭鄕可龍里
君生於遠方 而學文晩成 常歎曰 知我者惟吾父與歐陽公也
然則非余誰宜銘 銘曰
蘇顯當世 實欒城人 以宦留眉 蕃蕃子孫 自其高曾 鄕里稱仁
偉歟明允 大發於文 亦旣有文 而又有子 其存不朽 其嗣彌昌
嗚呼明允 可謂不亡
黃夢升墓誌銘
予友黃君夢升 其先婺州金華人 後徙洪州之分寧 其曾祖諱元吉
祖諱某 父諱中雅 皆不仕 黃氏世爲江南大族 自其祖父以來
素以家貲賑鄕里 多聚書以招延四方之士 夢升兄弟皆好學 尤以文章意氣自豪
予少家隨州 夢升從兄茂宗官於隨 予爲童子 立諸兄側見夢升
年十七八 眉目明秀 善飮酒談笑 予雖幼 心已獨奇夢升
後七年 予與夢升皆擧進士於京師 夢升得丙科 初任興國軍永興主簿
怏怏不得志 以疾去 久之復調江陵府公安主簿
時予謫夷陵令 遇之於江陵 夢升顔色憔悴 初不可識 久而握手
噓 相飮以酒 夜醉起舞 歌呼大噱 予益悲夢升志雖衰 而少時意氣尙在也
後二年 予徙乾德令 夢升復調南陽主簿 又遇之於鄧間
嘗問其平世之人不知我 我羞道於世人也 求之不肯出 遂飮之酒
復大醉 起舞歌呼 因笑曰 子知我者 乃肯出其文 讀之博辨雄偉
意氣奔放 若不可禦 予又益悲夢升志雖困 而文章未衰也
是時謝希深出守鄧州 尤喜稱道天下士 予因手書 夢升文一通
欲以示希深 未及而希深卒 予亦去鄧 後之守鄧者皆俗吏
不復知夢升 夢升素剛不苟合 負其所有 常怏怏無所施 卒以不得志死於南陽
夢升諱注 以寶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 享年四十有二
其平生所爲文 曰破碎集 公安集 南陽集 凡三十卷
潘氏 生四男二女 將以慶歷四年某月某日 葬於董坊之先塋 其弟渭泣而來告曰
吾兄患世之莫吾知 孰可爲其銘 予素悲夢升者
因爲之銘曰
予嘗讀夢升之文 至於哭其兄子庠之詞 曰子之文章 電激雷震
雨雹忽止 闃然滅泯 未嘗不諷誦歎息而不已 嗟夫夢升曾不及庠
不震不驚 鬱塞埋藏 孰予其有 不使其施 吾不知所歸咎 徒爲夢升而悲
尙書都官員外郎歐陽公墓誌銘
公諱曄 字日華 於檢校工部尙書諱託 彭城縣君劉氏之室 爲曾孫
武昌縣令諱彬 蘭陵夫人蕭氏之室 爲孫 贈太僕少卿諱偃
追封潘原縣太君李氏之室 爲第三子 於修爲叔父 修不幸幼孤
依於叔父而長焉 嘗奉太夫人之敎 曰爾欲識爾父乎 視爾叔父
其狀貌起居言笑 皆爾父也 修雖幼已能知太夫人言爲悲 而叔父之爲親也
歐陽氏世居江南 僞唐李氏時爲廬陵大族 李氏亡 先君昆弟同時而仕者四人
獨先君早世 其後三人 皆登於朝以歿
公咸平三年擧進士甲科 歷南雄州判官 隨閬二州推官 江陵府掌書記
拜太子中允 太常丞博士 尙書屯田都官二員外郎 享年七十有九
最後終於家 以慶歷四年三月十日 葬於安州應城縣高風鄕彭樂村
於其葬也 其素所養兄之子修泣而書曰 嗚呼叔父之亡
吾先君之昆弟無復在者矣 其長養敎育之恩旣不可報 而至於狀貌起居言笑之可思慕者
皆不得而見焉矣 惟勉而紀吾叔父之可傳於世者
庶以盡修之志焉 公以太子中允 監興國軍鹽酒稅 太常丞
知漢州雒縣 博士知端州杜陽監 屯世員外郎知黃州 遷都官 知永州
皆有能政 坐擧人奪官 復以屯田通判歙州 以本官分司西京
託家於隨 復遷都官於家 遂致仕 景祐四年四月九日卒 公爲人嚴明方質
尤以潔廉自持 自爲布衣 非其義不輒受人之遺
少而所與親舊 後或甚貴 終身不造其門 其涖官臨事 長於決斷
初爲隨州推官 治獄之難決者三十六 大洪山奇峯寺 聚僧數百人
轉運使疑其積物多 而僧爲姦利 命公往籍之 僧以白金千兩餽公
公笑曰 吾安用此 然汝能聽我言乎 今歲大凶 汝有積穀六七萬石
能盡以輸官而賑民 則吾不籍汝 僧喜曰 諾 饑民賴以差活
陳堯咨以豪貴自驕 官屬莫敢仰視 在江陵用私錢 詐爲官市黃金
府吏持帖 强僚佐署 公呵吏曰 官市金當有文符 獨不肯署 堯咨雖憚而止
然諷轉運使出公 不使居府中 鄂州滎陽素號難治
乃徙公治之 至則決滯獄百餘事 縣民王明 與其同母兄李通爭産累歲
明不能自理 至貧爲人賃舂 公折之一言 通則具伏 盡取其産鉅萬歸於明
通退而無怨言 桂陽民有爭舟 而相敺致死者
獄久不決 公自臨其獄 出囚坐庭中 去其桎梏 而飮食之 食訖
悉勞而還於獄 獨留一人於庭 留者色動惶顧 公曰 殺人者汝也
囚不知所以然 公曰 吾視食者 皆以右手持匕 而汝獨以左 今死者傷在右肋
此汝殺之明也 囚卽涕泣曰 我殺也 不敢以累他人
公之臨事明辯 有古良吏決獄之術多如此 所居人皆愛思之
公娶范氏 封福昌縣君 子男四人 長曰宗顔 次曰宗閔 其二早亡
女一人 適張氏 亦早亡 銘曰
公之明足以決於事 愛足以思於人 仁足以施其族 淸足以潔其身
而銘之以此 足以遺其子孫
南陽縣君謝氏墓誌銘
慶歷四年秋 予友宛陵梅聖兪 來自吳興 出其哭內之詩而悲曰
吾妻謝氏亡矣 丐我以銘而葬焉 予諾之未暇作 居一歲中 書七八至
未嘗不以謝氏銘爲言 且曰 吾妻故太子賓客諱濤之女 希深之妹也
希深父子 爲時聞人 而世顯榮 謝氏生於盛族 年二十以歸吾
凡十七年而卒 卒之夕 斂以嫁時之衣 甚矣吾貧可知也
然謝氏怡然處之 治其家有常法 其飮食器皿雖不及豐侈 而必精以旨
其衣無故新 而澣濯縫紉 必潔以完 所至官舍雖卑陋
而庭宇灑掃 而肅以嚴 其平居語言容止 必從容以和 吾窮於世
久矣 其出而幸與賢士大夫遊而樂 入則見吾妻之怡怡而忘其憂
使吾不以富貴貧賤累其心者 抑吾妻之助也 吾嘗與士大夫語 謝氏多從戶屛竊聽之
閒則盡能商搉其人才能賢否 及時事之得失
皆有條理 吾官吳興 或自外醉而歸 必問曰 今日孰與飮而樂乎
聞其賢者也則悅 否則歎曰 君所交皆一時賢儁 豈其屈己下之邪
惟以道德焉 故合者尤寡 今與是人飮而歡邪 是歲南方旱 仰見飛蝗而歎曰
今西兵未解 天下重困 盜賊暴起於江淮 而天旱且蝗如此
我爲婦人 死而得君葬我幸矣 其所以能安居貧而不困者
其性識明而知道理 多此類 嗚呼 其生也迫吾之貧 而沒也又無以厚焉
謂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 且其生平 尤知文章爲可貴 歿而得此
庶幾以慰其魂 且塞予悲 此我所以請銘於子之勤也 若此予忍不銘
夫人享年三十七 用夫恩 封南陽縣君 二男一女
以其年七月七日卒於高郵 梅氏世葬宛陵 以貧不能歸也 某年某月某日
葬於潤州之某縣某原 銘曰
高崖斷谷兮 京口之原 山蒼水深兮 土厚而堅 居之可樂兮 卜者曰然
骨肉歸土兮 魂氣升天 何必故鄕兮 然後爲安
唐宋八家文卷十四
胡先生墓表
先生諱瑗 字翼之 姓胡氏 其上世爲陵州人 後爲泰州如皐人
先生爲人師 言行而身化之 使誠明者達 昏愚者勵 而頑傲者革
故其爲法嚴而信 爲道久而遵 師道廢久矣 自景祐明道以來 學者有師
惟先生曁泰山孫明復 石守道三人 而先生之徒最盛 其在湖州之學
弟子去來常數百人 各以其經轉相傳授 其敎學之法最備
行之數年 東南之士 莫不以仁義禮樂爲學 慶歷四年 天子開天章閣
與大臣講天下事 始慨然詔州縣皆立學 於是建太學於京師
而有司請下湖州 取先生之法 以爲太學法 至今爲著令
後十餘年 先生始來居太學 學者自遠而至 太學不能容 取旁官署以爲學舍
禮部貢擧 歲所得士 先生弟子 十常居四五 其高第者
知名當時 或取甲科 居顯仕 其餘散在四方 隨其人賢愚
皆循循雅飭 其言談擧止 不問可知爲先生弟子 其學者相語稱先生
不問可知爲胡公也 先生初以白衣見天子論樂 拜袐書省校書郎
辟丹州軍事推官 改密州觀察推官 丁父憂去職 服除 爲保寧軍節度推官
遂居湖學 召爲諸王宮敎授 以疾免 已而以太子中舍致仕
遷殿中丞於家 皇祐中 驛召至京師 議樂 復以爲大理評事
兼太常寺主簿 又以疾辭 歲餘爲光祿寺丞 國子監直講
迺居太學 遷大理寺丞 賜緋衣銀魚 嘉祐元年 遷太子中允 充天章閣侍講
仍居太學 已而病不能朝 天子數遣使者存問 又以太常博士致仕
東歸之日 太學之諸生 與朝廷賢士大夫送之東門
執弟子禮 路人嗟歎以爲榮 以四年六月六日 卒於杭州 享年六十有七
以明年十月五日 葬於烏程何山之原 其世次官邑 與其行事
莆陽蔡君謨 具誌於幽堂 嗚呼先生之德在乎人 不待表而見於後世
然非此無以慰學者之思 乃揭於其墓之原 六年八月三日
廬陵歐陽修述
石曼卿墓表
曼卿諱延年 姓石氏 其上世爲幽州人 幽州入於契丹 其祖自成
始以其族 間走南歸 天子嘉其來 將祿之 不可 乃家於宋州之宋城
父諱補之 官至太常博士 幽燕俗勁武 而曼卿少亦以氣自豪
讀書不治章句 獨慕古人奇節偉行 非常之功 視世俗 屑屑無足動其意者
自顧不合於時 乃一混於酒 然好劇飮大醉 頹然自放
繇是益與時不合 而人之從其遊者 皆知愛曼卿落落可奇
而不知其才之有以用也 年四十八 康定二年二月四日 以太子中允袐閣校理
卒於京師 曼卿少擧進士不第 眞宗推恩 三擧進士
皆補奉職 曼卿初不肯就 張文節公素奇之 謂曰 母老 乃擇祿邪
曼卿瞿然起就之 遷殿直 久之改太常寺太祝 知濟州金鄕縣
歡曰 此亦可以爲政也 縣有治聲 通判乾寧軍 丁母永安縣君李氏憂
服除 通判永靜軍 皆有能名 充館閣校勘 累遷太理寺丞
通判海州 還爲校理 莊獻明肅太后臨朝 曼卿上書請還政天子
其後太后崩 范諷以言見幸 引嘗言太后事者 遽得顯官 欲引曼卿
曼卿固止之 乃已 自契丹通中國 德明盡有河南而臣屬 務休兵養息
天下晏然 內外弛武三十餘年 曼卿上書言十事 不報
已而元昊反 西方用兵 始思其言 召見稍用其說 籍河北河東陝西之民
得鄕兵數十萬 曼卿奉使 籍兵河東 還稱旨 賜緋衣銀魚
天子方思盡其才 而且病矣 旣而聞邊將有欲以鄕兵捍賊者
笑曰 此得吾粗也 夫不敎之兵 勇怯相雜 若怯者見敵而動 則勇者亦率而潰矣
今或不暇敎 不若募其敢行者 則人人皆勝兵也
其視世 蔑若不足爲 及聽其設施之方 雖精思深慮 不能過也
狀貌偉然 喜酒自豪 若不可繩以法度 退而質其平生 趣舍大節
無一悖於理者 遇人無賢愚 皆盡忻懽 及可否天下是非善惡
當其意者無幾人 其爲文章 勁健稱其意氣 有子濟滋 天子聞其喪
官其一子 使祿其家 旣卒之三十七日 葬於太淸之先塋
其友歐陽修表於其墓曰 嗚呼曼卿 寧自混以爲高 不少屈以合世
可謂自重之士矣 士之所負者愈大 則其自顧也愈重 自顧愈重
則其合愈難 然欲與共大事 立奇功 非得難合自重之士 不可爲也
古之魁雄之人 未始不負高世之志 故寧或毁身汚迹 卒困於無聞
或老且死而幸一遇 猶克少施於世 若曼卿者 非徒與世難合而不克所施
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壽 其命也夫 其可哀也夫
河南府司錄張君墓表
故大理寺丞河南府司錄張君 諱汝士 字堯夫 開封襄邑人也 明道二年八月壬寅
以疾卒於官 享年三十有七 卒之七日 葬洛陽北邙山下
其友人河南尹師魯志其墓 而廬陵歐陽修爲之銘 以其葬之速也
不能刻石 乃得金谷古甎 命太原王顧 以丹爲篆書
納於壙中 嘉祐二年某月某日 其子吉甫山甫 改葬君於伊闕之敎忠卿積慶里
君之始葬北邙也 吉甫纔數歲 而山甫始生 余及送者
相與臨穴 視窆且封 哭而去 今年春 予主試天下貢士 而山甫以進士試禮部
乃來告以將改葬其先君 因出銘以示余 蓋君之卒
距今二十有五年矣 初天聖明道之間 錢文僖公守河南 公王家子
特以文學仕至貴顯 所至多招集文字 而河南吏屬 適皆當時賢材知名士
故其幕府號爲天下之盛 君其一人也 文僖公善待士
未嘗責以吏職 而河南又多名山水 竹林 茂樹 奇花 怪石
其平臺淸池 上下荒墟草莽之間 余得日從先生長者 賦詩飮酒
以爲樂 而君爲人 靜黙修潔 常坐府治事 省文書 尤盡心於獄訟
初以辟爲其府推官 旣罷 又辟司錄 河南人多賴之 而守尹屢薦其材
君亦工書 喜爲詩 閑則從予遊 其語言簡而有意
飮酒終日不亂 雖醉未嘗頹墮 與之居者 莫不服其德 故師魯志之曰
飭身臨事 余嘗媿堯夫 堯夫不余媿也 始君之葬 皆以其地不善
又葬速其禮不備 君夫人崔氏有賢行 能敎其子 而二子孝謹
克自樹立 卒能改葬君如吉卜 君其可謂有後矣 自君卒後
文僖公得罪貶死漢東 吏屬亦各引去 今師魯死且十餘年 王顧者死亦六七年矣
其送君而臨穴者 及與君同府而遊者 十蓋八九死矣
其幸而在者 不老則病且衰 如余是也 嗚呼 盛衰生死之際
未始不如是 是豈足道哉 惟爲善者能有後 而託於文字者可以無窮
故於其改葬也 書以遺其子 俾碣於墓 且以寫余之思焉 吉甫今爲大理寺丞
知緱氏縣 山甫始以進士賜出身云
瀧岡阡表
嗚呼 惟我皇考崇公 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 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
非敢緩也 蓋有待也 修不幸 生四歲而孤 太夫人守節自誓 居貧自力於衣食
以長以敎 俾至於成人 太夫人告之曰 汝父爲吏
廉而好施與 喜賓客 其俸祿雖薄 常不使有餘 曰毋以是爲我累
故其亡也 無一瓦之覆 一壟之植 以庇而爲生 吾何恃而能自守耶
吾於汝父知其一二 以有待於汝也 自吾爲汝家婦 不及事吾姑
然知汝父之能養也 汝孤而幼 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 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
吾之始歸也 汝父免於母喪 方逾年 歲時祭祀
則必涕泣曰 祭而豐 不如養之薄也 間御酒食 則又涕泣曰 昔常不足而今有餘
其何及也 吾始一二見之 以爲新免於喪適然耳
旣而其後常然 至其終身 未嘗不然 吾雖不及事姑 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
汝父爲吏 嘗夜燭治官書 屢廢而歎 吾問之則曰
此死獄也 我求其生不得爾 吾曰 生可求乎 曰求其生而不得
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 矧求而有得邪 以其有得 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
夫常求其生 猶失之死 而世常求其死也 回顧乳者抱汝而立於旁
因指而歎曰 術者謂 我歲行在戍 將死 使其言然
吾不及見兒之立也 後當以我語告之 其平居敎他子弟 常用此語
吾耳熟焉 故能詳也 其施於外事 吾不能知 其居於家 無所矜飾
而所爲如此 是眞發於中者邪 嗚呼 其心厚於仁者邪 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
汝其勉之 夫養不必豐 要於孝 利雖不得博於物
要其心之厚於仁 吾不能敎汝 此汝父之志也 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 力學 咸平三年進士及第 爲道州判官 泗綿二州推官
又爲泰州判官 享年五十有九 葬沙溪之瀧岡 太夫人姓鄭氏
考諱德儀 世爲江南名族 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 初封福昌縣太君
進封樂安 安康 彭城三郡太君 自其家少微時
治其家以儉約 其後常不使過之 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 儉薄所以居婁難也
其後修貶夷陵 太夫人言笑自若曰 汝家故貧賤也 吾處之有素矣
汝能安之 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 修始得祿而養
又十有二年列官於朝 始得贈封其親 又十年 修爲龍圖閣直學士尙書吏部郎中
留守南京 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 享年七十有二
又八年 修以非才入副樞密 遂參政事 又七年而罷 自登二府
天子推恩 襃其三世 蓋自嘉祐以來 逢國大慶 必加寵錫
皇曾祖府君 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 曾祖妣 累封楚國太夫人
皇祖府君 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 兼尙書令 祖妣
累封吳國太夫人 皇考崇公 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 兼尙書令
皇妣 累封越國太夫人 今上初郊 皇考賜爵爲崇國公 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 嗚呼 爲善無不報 而遲速有時
此理之常也 惟我祖考 積善成德 宜享其隆 雖不克有於其躬
而賜爵受封 顯榮襃大 實有三朝之錫命 是足以表見於後世
而庇賴其子孫矣 乃列其世譜 具刻於碑 旣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
太夫人之所以敎 而有待於修者 並揭於阡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
遭時竊位 而幸全大節 不辱其先者 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 歲次庚戍 四月 辛酉朔 十有五日 乙亥 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
觀文殿學士 特進行兵部尙書知靑州軍州事 兼管內勸農使
充京東東路安撫使 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 食邑四千三百戶
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禮樂志論
由三代而上 治出於一 而禮樂達於天下 由三代而下 治出於二
而禮樂爲虛名 古者宮室車輿以爲居 衣裳冕弁以爲服 尊爵俎豆以爲器
金石絲竹以爲樂 以適郊廟 以臨朝廷 以事神而治民
其歲時聚會 以爲朝覲聘問 歡欣交接 以爲射鄕食饗 合衆興事
以爲師田學校 下至里閭田畝吉凶哀樂 凡民之事 莫不一出於禮
由之以敎其民 爲孝慈 友悌 忠信 仁義者 常不出於居處 動作
衣服 飮食之間 蓋其朝夕從事者 無非乎此也 此所謂治出於一
而禮樂達天下 使天下安習而行之 不知所以遷善遠罪而成俗也
及三代已亡 遭秦變古 後之有天下者 自天子百官 名號位序
國家制度 宮車服器 一切用秦舊 其間雖有欲治之主 思所改作
不能超然遠復三代之上 而牽其時俗 稍卽以損益 大抵安於苟簡而已
其朝夕從事 則以簿書 獄訟 兵食爲急 曰此爲政也
所以治民 至於三代禮樂 具其民物 而藏於有司 時出而用之郊廟朝廷
曰此爲禮也 所以敎民 此所謂治出於二 而禮樂爲虛名
故自漢以來 史官所記事物 名數 降登 揖讓 拜俛
伏興之節 皆有司之事爾 所謂禮之末節也 夫然 用之郊廟朝廷
自搢紳大夫 從事其間者 皆莫能曉習 而天下之人至於老死 未嘗見也
況欲識禮樂之盛 曉然諭其意 而被其敎化 以成俗乎
嗚呼 習其器而不知其意 忘其本 而存其末 又不能備具 所謂朝覲
聘問 射鄕 食饗 師田 學校 冠昏 喪葬之禮 在者幾何
自梁以來 始以其當時所行 傅於周官五禮之名 各立一家之學
唐初卽用隋禮 至太宗時 中書令房元齡 袐書監魏徵 與禮官學士等
因隋之禮 增以天子上陵 朝廟 養老 大射 講武
讀時令 納皇后 皇太子入學 太常行陵 合朔 陳兵 大社等
爲吉禮六十一篇 賓禮四篇 軍禮二十篇 嘉禮四十二篇 凶禮十一篇
是爲貞觀禮 高宗又詔太尉長孫無忌 中書令杜正倫 李義府
中書侍郎李友益 黃門侍郎劉祥道 許圉師 太子賓客許敬宗
太常卿韋琨等 增之爲一百三十卷 是爲顯慶禮 其文雜以式令
而義府敬宗方得幸 多希旨傅會 事旣施行 議者皆以爲非 上元三年
詔復用貞觀禮 由是終高宗世 貞觀顯慶二禮兼行 而有司臨事
遠引古義 與二禮參考增損之 無復定制 武氏中宗 繼以亂敗
無可言者 博士掌禮 備官而已 元宗開元十年 以國子司業韋縚爲禮儀使
以掌五禮 十四年 通事舍人王嵒 上疏請刪去禮記舊文
而益以今事 詔付集賢院議 學士張說以爲禮記不刊之書
去聖久遠 不可改易 而唐貞觀顯慶禮 儀注前後不同 宜加折衷
以爲唐禮 乃詔集賢院學士右散騎常侍徐堅 左拾遺李銳
及太常博士施敬本撰述 歷年未就 而銳卒 蕭嵩代銳爲學士 奏起居舍人王仲邱撰定
爲一百五十卷 是爲大唐開元禮 由是唐之五禮之文始備
而後世用之 雖時小有損益 不能過也 貞元中
太常禮院修撰王涇 考次歷代郊廟沿革之制 及其工歌祝號 而圖其壇屋陟降之序
爲郊祀錄十卷 元和十一年 袐書郎修撰韋公肅
又錄開元已後禮文損益 爲禮閣新儀三十卷 十三年 太常博士王彦威
爲曲臺新禮三十卷 又採元和以來 三公士民婚祭喪葬之禮
爲續曲臺禮三十卷 嗚呼 考其文記 可謂備矣 以之施於貞觀開元之間
亦可謂盛矣 而不能至三代之隆者 具其文而意不在焉
此所謂禮樂爲虛名也
食貨志論
古之善治其國 而愛養斯民者 必立經常簡易之法 使上愛物以養其下
下勉力以事其上 上足而下不困 故量人之力而授之田 量地之産而取以給公上
量其入而出之 以爲用度之數 是三者 常相須以濟
而不可失 失其一則不能守其二 及暴君庸主 縱其佚欲
而苟且之吏 從之變制合時 以取寵於其上 故用於上者無節
而取於下者無限 民竭其力而不能供 由是上愈不足 而下愈困
則財利之說興 而聚斂之臣用 記曰 寧畜盜臣 盜臣誠可惡 然一人之害爾
聚斂之臣用 則經常之法壞 而下不勝其弊焉 唐之始時
授人以口分世業田 而取之以租庸調之法 其用之也有節
蓋其畜兵以府衛之制 故兵雖多 而無所損 設官有常員之數 故官不濫
而易祿 雖不及三代之盛時 然亦可以爲經常之法也 及其弊也
兵冗官濫 爲之大 自天寶以來 大盜屢起 方鎭數叛
兵革之興 老世不息 而用度之數 不能節矣 加以驕君昏主 姦利邪臣
取濟一時 屢更其制 而經常之法 蕩然盡矣 由是財利之說興
聚斂之臣進 蓋口分世業之田 壞而爲兼幷 租庸調之法
壞而爲兩稅 至於鹽鐵 轉運 屯田 和糴 鑄錢 括苗 榷利
借商 進奉 獻助 無所不爲矣 蓋愈煩而愈弊 以至於亡焉
藝文志論
自六經焚於秦 而復出於漢 其師傳之道中絶 而簡編脫亂訛缺
學者莫得其本眞 於是諸儒章句之學興焉 其後傳注箋解 義疏之流
轉相講述 而聖道粗明 然其爲說 固已不勝其繁矣 至於上古三王五帝以來世次
國家興滅終始 僭竊僞亂 史官備矣 而傳記小說
外曁方言 地理 職官 氏族 皆出於史官之流也 自孔子在時
方修明聖經 以絀繆異 而老子著書論道德 接乎周衰
戰國遊談放蕩之士 田騈愼到列莊之徒 各極其辯 而孟軻荀卿
始專修孔氏 以折異端 然諸子之論 各成一家 自前世皆存而不絶也
夫王迹熄而詩亡 離騷作而文辭之士興 歷代盛衰 文章與時高下
然其變態百出 不可窮極 何其多也 自漢以來 史官列其名氏篇第
以爲六藝九種七略 至唐始分爲四類 曰經史子集
而藏書之盛 莫盛於開元 其著錄者 五萬三千九百一十五卷 而唐之學者自爲之書
又二萬八千四百六十九卷 嗚呼可謂盛矣 六經之道
簡嚴易直 而天人備 故其愈久而益明 其餘作者衆矣
質之聖人 或離或合 然其精深閎博 各盡其術 而怪奇偉麗 往往震發於其間
此所以使好奇博愛者 不能忘也 然凋零磨滅 亦不可勝數
豈其華文少實 不足以行遠歟 而俚言俗說 猥有存者
亦其有幸不幸者歟 今著於篇 有其名而無其書者 十蓋五六也
可不惜哉
伶官傳敍論
嗚呼 盛衰之理 雖曰天命 豈非人事哉 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
與其所以失之者 可以知之矣 世言 晉王之將終也 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
梁吾仇也 燕王吾所立 契丹與吾約爲兄弟 而皆背晉以歸梁
此三者吾遺恨也 與爾三矢 爾其無忘乃父之志 莊宗受而藏之於廟
其後用兵 則遣從事 以一少牢告廟 請其矢 盛以錦囊
負而前驅 及凱旋而納之 方其繫燕父子以組 函梁君臣之首
入於太廟 還矢先王 而告以成功 其意氣之盛 可謂壯哉
及仇讐已滅 天下已定 一夫夜呼 亂者四應 倉皇東出 未及見賊
而士卒離散 君臣相顧 不知所歸 至於誓天斷髮 泣下沾襟
何其衰也 豈得之難 而失之易歟 抑本其成敗之迹 而皆自於人歟
書曰 滿招損 謙受益 憂勞可以興國 逸豫可以亡身 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 擧天下之豪傑 莫能與之爭 及其衰也 數十人伶困之
而身死國滅 爲天下笑 夫禍患積於忽微 而智勇多困於所溺
豈獨伶人也哉 作伶官傳
宦官傳論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 其源流深於女禍 女色而已 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蓋其用事也 近而習 其爲心也 專而忍 能以小善中人之意
小信固人之心 使人主必信而親之 待其已信 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
雖有忠臣碩士列於朝廷 而人主以爲去己疎遠 不若起居飮食
前後左右之親 爲可恃也 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 則忠臣碩士日益疎
而人主之勢日益孤 勢孤 則懼禍之心日益切 而把持者日益牢
安危出其喜怒 禍患伏於帷闥 則嚮之所謂可恃者 乃所以爲患也
患已深而覺之 欲與疎遠之臣 圖左右之親近緩之 則養禍而益深
急之 則挾人主以爲質 雖有聖智 不能與謀 謀之而不可爲
爲之而不可成 至其甚 則俱傷而兩敗 故其大者亡國
其次亡身 而使姦豪得借以爲資而起 至抉其種類 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後已
此前史所載 宦者之禍 常如此者 非一世也 夫爲人主者
非欲養禍於內 而疎忠臣碩士於外 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
夫女色之惑 不幸而不悟 則禍斯及矣 使其一悟 捽而去之可也
宦者之爲禍 雖欲悔悟 而勢不得而去也 唐昭宗之事是已
故曰深於女禍者謂此也 可不戒哉
周臣列傳贊
嗚呼 作器者 無良材而有良匠 治國者 無能臣而有能君 蓋材待匠而成
臣待君而用 故曰 治國譬之於奕 知其用而置得其處者勝
不知其用而置非其處者敗 敗者臨棊 終日注目而勞心 使善奕者視焉
爲之易置其處則勝矣 勝者所用 敗者之棋也 興國所用
亡國之臣也 王朴之材 誠可謂能矣 不遇世宗 何所施哉
世宗之時 外事征伐 攻取戰勝 內修制度 議刑法 定律歷 講求禮樂之遺文
所用者五代之士也 豈皆愚怯於晉漢 而材智於周哉
惟知所用爾 夫亂國之君 常置愚不肖於上 而彊其不能 以暴其短惡
置賢智於下 而泯沒其材能 使君子小人皆失其所 而身陷危亡
治國之君 能置賢知於近 而置愚不肖於遠 使君子小人各適其分
而身享安榮 治亂相去雖遠甚 而其所以致之者不多也
反其所置而已 嗚呼 自古治君少而亂君多 況於五代 士之遇不遇者
可勝歎哉
一行傳敍論
嗚呼 五代之亂極矣 傳所謂天地閉 賢人隱之時與 當此之時
臣弑其君 子弑其父 而搢紳之士 安其祿而立其朝 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
皆是也 吾以謂自古忠臣義士 多出於亂世 而怪當時可道者何少也
豈果無其人哉 雖曰干戈興 學校廢而禮義衰 風俗隳壞
至於如此 然自古天下未嘗無人也 吾意 必有潔身自負之士
嫉世遠去而不可見者 自古材賢 有韞於中而不見於外 或窮居陋巷
委身草莽 雖顔子之行 不遇仲尼而名不彰 況世變多故
而君子道消之時乎 吾又以謂 必有負材能 修節義而沈淪於下
泯沒而無聞者求之傳記 而亂世崩離 文字殘缺 不可復得
然僅得者四五人而已 處乎山林而羣麋鹿 雖不足以爲中道 然與其食人之祿
俛首而包羞 孰若無愧於心 放身而自得 吾得二人焉
曰鄭遨 張薦明 勢利不屈其心 去就不違其義 吾得一人焉
曰石昂 苟利於君 以忠獲罪 何必自明 有至死而不言者 此古之義士也
吾得一人焉 曰程福贇 五代之亂 君不君 臣不臣
父不父 子不子 至於足弟夫婦人倫之際 無不大壞 而天理幾乎其滅矣
於此之時 能以孝悌自修於一鄕 而風行於天下者 猶或有之
然其事迹不著 而無可紀次 獨其名氏或因見於書者 吾亦不敢沒
而其略可錄者 吾得一人焉 曰李自倫 作一行傳
唐六臣傳後論
嗚呼 始爲朋黨之論者誰歟 甚乎作俑者也 眞可謂不仁之人哉
予嘗至繁城 讀魏受禪碑 見漢之羣臣 稱魏功德 而大書深刻
自列其姓名 以夸耀於世 又讀梁實錄 見文蔚等所爲如此 未嘗不爲之流涕也
夫以國予人而自夸耀 乃遂相之 此非小人 孰能也爲
漢唐之末 擧其朝皆小人也 而其君子者何在哉 當漢之亡也
先以朋黨禁錮天下賢人君子 而立其朝者 皆小人也 然後漢從而亡
及唐之亡也 又先以朋黨殺朝廷之士 而其餘存者 皆庸懦不肖傾險之人也
然後唐從而亡 夫欲空人之國 而去其君子者
必進朋黨之說 欲孤人主之勢 而蔽其耳目者 必進朋黨之說 欲奪國而與人者
必進朋黨之說 夫爲君子者 固常寡過 小人欲加之罪
則有可誣者 有不可誣者 不能遍及也 至欲擧天下之善
求其類 而盡去之 惟指以爲朋黨耳 故其親戚故舊 謂之朋黨可也
交游執友 謂之朋黨可也 宦學相同 謂之朋黨可也 門生故吏
謂之朋黨可也 是數者皆其類也 皆善人也 故曰欲空人之國
而去其君子者 惟以朋黨罪之 則無免者矣 夫善善之相樂 以其類同
此自然之理也 故聞善者 必相稱譽 稱譽則謂之朋黨 得善者
必相薦引 薦引則謂之朋黨 使之聞善不敢稱 則人主之耳
不聞有善於下矣 見善不敢薦 則人主之目 不得見善人矣 善人日遠而小人日進
則爲人主者 倀倀然誰與之圖治安之計哉 故曰孤人主之勢
而蔽其耳目者 必用朋黨之說也 一君子存 羣小人雖衆
必有所忌 而有所不敢爲 惟空國而無君子 然後小人得肆志於無所不爲
則漢魏唐梁之際是也 故曰可奪國而予人者 由其國無君子
空國而無君子 由以朋黨而去之也 嗚呼 朋黨之說
人主可不察哉 傳曰一言可以喪邦者 其是之謂與 可不鑒哉 可不戒哉
唐宋八家文卷十五
蘇洵 明允 著
議修禮書狀
右洵先奉敕編禮書 後聞臣僚上言 以爲祖宗所行 不能無過差不經之事
欲盡芟去無使存錄 洵竊見議者之說 與敕意大異 何者
前所授敕 其意曰纂集故事 而使後世無忘之耳 非曰制爲典禮
而使後世遵而行之也 然則洵等所編者 是史書之類也 遇事而記之
不擇善惡 詳其曲折 而使後世得知 而善惡自著者 是史之體也
若夫存其善者而去其不善 則是制作之事 而職之所及也
而議者以責洵等 不已過乎 且又有所不可者 今朝廷之禮 雖爲詳備
然大抵往往亦有不安之處 非特一二事而已 而欲有所去焉
不識其所去者果何事也 旣欲去之 則其勢不得不盡去 盡去則禮缺而不備
苟獨去其一而不去其二 則適足以爲牴牾齟齬 而不可齊一
且議者之意 不過欲以掩惡諱過 以全臣子之義 如是而已矣
昔孔子作春秋 惟其惻旭而不忍言者 而後有隱諱 蓋桓公薨
子般卒 沒而不書其實 以爲是不可書也 至於成宋亂 及齊狩
躋僖公 作邱甲 用田賦 丹桓宮楹 刻桓宮桷 若此之類 皆書而不諱
其意以爲雖不善 而尙可書也 今先世之所行 雖小有不善者
猶與春秋之所書者甚遠 而悉使洵等隱諱而不書 如此將使後世不知其淺深
徒見當時之臣子至於隱諱而不言 以爲有所大不可言者
則無乃欲益而反損歟 公羊之說滅紀滅項 皆所以爲賢者諱
然其所謂諱者 非不書也 書而迂曲其文耳 然則其實猶不沒也
其實猶不沒者 非以彰其過也 以有其過之止於此也 今無故乃取先世之事而沒之
後世將不知而大疑之 此大不便者也 班固作漢志
凡漢之事 悉載而無所擇 今欲如之 則先世之小有過差者
不足以害其大明 而可以使後世無疑之意 且使洵等爲得其所職
而不至於侵官者 謹具狀申提擧參政侍郎 欲乞備錄聞奏
上歐陽內翰書
洵布衣窮居 情竊自歎 以爲天下之人 不能皆賢 不能皆不肖
故賢人君子之處於世 合必離 離必合 往者天子方有意於治 而范公在相府
富公爲樞密副使 執事與余公蔡公爲諫官 尹公馳騁上下
用力於兵革之地 方是之時 天下之人 毛髮絲粟之才 紛紛然而起
合而爲一 而洵也自度 其愚魯無用之身 不足以自奮於其間
退而養其心 幸其道之將成 而可以復見於當世之賢人君子
不幸道未成 而范公西富公北 執事與余公察公分散四出 而尹公亦失勢
奔走於小官 洵時在京師 親見其事 忽忽仰天歎息
以爲斯人之去 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爲榮也 旣復自思 念往者衆君子之進於朝
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 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間之 今之世無復有善人也則已矣
如其不然也 吾何憂焉 姑養其心 使其道大有成
而待之何傷 退而處十年 雖未敢自謂其道有成矣
然浩浩乎其胸中 若與曩者異 而余公適亦成功於南方 執事與蔡公
復相繼登於朝 富公復自外入爲宰相 其勢將復合爲一 喜且自賀以爲道旣已粗成
而果將有以發之也 旣又反而思 其向之所慕望愛悅之而不得見之者
蓋有六人焉 今將往見之矣 而六人者
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 則又爲之潛然出涕以悲 嗚呼 二人者不可復見矣
而所恃以慰此心者 猶有四人也 則又以自解 思其止於四人也
則又汲汲欲一識其面 以發其心之所欲言 而富公又爲天子之宰相
遠方寒士 未可遽以言通於其前 而余公蔡公 遠者又在萬里外
獨執事在朝廷間 而其位差不甚貴 可以叫呼扳援
而聞之以言 而饑寒衰老之病 又痼而留之 使不克自至於執事之庭
夫以慕望愛悅其人之心 十年而不得見 而其人已死 如范公尹公二人者
則四人者之中 非其勢不可遽以言通者 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執事之文章 天下之人莫不知之 然竊自以爲洵之知之特深
愈於天下之人 何者 孟子之文 語約而意盡 不爲巉刻斬絶之言
而其鋒不可犯 韓子之文 如長江大河 渾浩流轉
魚黿蛟龍 萬怪惶惑 而抑遏蔽掩 不使自露 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
蒼然之色 亦自畏避不敢迫視 執事之文 紆餘委備 往復百折
而條達疏暢 無所間斷 氣盡語極 急言竭論 而容與閑易
無艱難勞苦之態 此三者 皆斷然自爲一家之文也 惟李翶之文
其味黯然而長 其光油然而幽 俯仰揖讓 有執事之態 陵贄之文
遣言措意 切近的當 有執事之實 而執事之才 又自有過人者
蓋執事之文 非孟子韓子之文 而歐陽子之文也 夫樂道人之善而不爲諂者
以其人誠足以當之也 彼不知者 則以爲譽人以求其悅己也
夫譽人以求其悅己 洵亦不爲也 而其所以道執事光明盛大之德
而不自知止者 亦欲執事之知其知我也 雖然執事之名 滿於天下
雖不見其文 而固已知有歐陽子矣 而洵也不幸墮在草野泥塗之中
而其知道之心 又近而粗成 欲徒手奉咫尺之書 自託於執事
將使執事何從而知之 何從而信之哉 洵少年不學 生二十五歲
始知讀書 從士君子遊 年旣已晩 而又不遂刻意厲行
以古人自期 而視與己同列者 皆不勝己 則遂以爲可矣 其後困益甚
然後取古人之文而讀之 始覺其出言用意 與己大異 時復內顧
自思其才 則又似夫不遂止於是而已者 由是盡燒其曩時所爲文數百篇
取論語孟子韓子 及其他聖人賢人之文 而兀然端坐
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 方其始也 入其中而惶然 博觀於其外
而駭然以驚 及其久也 讀之益精 而其胸中豁然以明 若人之言固當然者
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 時旣久 胸中之言日益多 不能自制
試出而書之 已而再三讀之 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 然猶未敢以爲是也
近所爲洪範論史論凡七篇 執事觀其如何 噫嘻 區區而自言不知者
又將以爲自譽 以求人之知己也 惟執事思其十年之心
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上田樞密書
天之所以與我者 夫豈偶然哉 堯不得以與丹朱 舜不得以與商均
而瞽瞍不得奪諸舜 發於其心 出於其言 見於其事 確乎其不可易也
聖人不得以與人 父不得奪諸其子 於此見天之所以與我者
不偶然也 夫其所以與我者 必有以用我也 我知之不得行之 不以告人
天固用之 我實置之 其名曰棄天 自卑以求幸其言 自小以求用其道
天之所以與我者何如 而我如此也 其名曰褻天
棄天我之罪也 褻天亦我之罪也 不棄不褻 而人不我用 不我用之罪也
其名曰逆天 然則棄天褻天者 其責在我 逆天者 實責在人
在我者 吾將盡吾力之所能爲者 以塞夫天之所以與我之意
而求免夫天下後世之譏 在人者 吾何知焉 吾求免夫一身之責之不暇
而暇爲人憂乎哉 孔子孟軻之不遇 老於道途 而不倦不慍
不怍不沮者 夫固知夫責之所在也 衛靈魯哀齊宣梁惠之徒 不足相與以有爲也
我亦知之矣 抑將盡吾心焉耳 吾心之不盡 吾恐天下後世
無以責夫衛靈魯哀齊宣梁惠之徒 而彼亦將有以辭其責也
然則孔子孟軻之目 將不瞑於地下矣 夫聖人賢人之用心也固如此
如此而生 如此而死 如此而貧賤 如此而富貴 升而爲天
沈而爲淵 流而爲川 止而爲山 彼不預吾事 吾事畢矣 切怪夫後之賢者
不能自處其身也 饑寒困窮之不勝 而號於人 嗚呼使吾誠於饑寒困窮耶
則天下後世之責 將必有在 彼其身之責 不自任以爲憂
而吾取而加之我身 不亦過乎 今洵之不肖 何敢自列於聖賢
然其心亦有所甚不自輕者 何則天下之學者 孰不欲一蹴而造聖人之域
然及其不成也 求一言之幾乎道 而不可得也
千金之子 可以貧人 可以富人 非天之所與 雖以貧人富人之權
求一言之幾乎道不可得也 天子之宰相 可以生人 可以殺人 非天之所與
雖以生人殺人之權 求一言之幾乎道不可得也 今洵用力於聖人賢人之術
亦已久矣 其言語 其文章 雖不識其果可以有用於今
而傳於後與否 獨怪夫得之之不勞 方其致思於心也
若或啓之 得之心而書之紙也 若或相之 夫豈無一言之幾於道者乎
千金之子 天子之宰相 求而不得者 一旦在己 故其心得以自負
或者天其亦有以與我也 曩者見執事於益州 當時之文 淺狹可笑
饑寒困窮亂其心 而聲律記問 又從而破壞其體 不足觀也已
數年來 退居山野 自分永棄 與世俗日疎闊 得以大肆其力於文章
詩人之優柔 騷人之淸深 孟韓之溫醇 遷固之雄剛
孫吳之簡切 投之所向 無不如意 嘗試以爲董生得聖人之經 其失也流而爲迂
鼂錯得聖人之權 其失也流而爲詐 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
其惟賈生乎 惜乎今之世 愚未見其人也 作策二道 曰審敵
作書十篇 曰權書 洵有山田一頃 非凶歲 可以無饑 力耕而節用
亦足以自老 不肖之身不足惜 而天之所與者不忍棄
且不敢褻也 執事之名滿天下 天下之士 用與不用在執事 故敢以所謂策二道
權書十篇爲獻 平生之文 遠不可多致 有洪範論史論十篇
近以獻內翰歐陽公 度執事與之朝夕相從 議天下之事
則斯文也 其亦庶乎得陳於前矣 若夫言之可用與夫身之可貴與否者
執事事也 執事責也 於洵何有哉
上韓樞密書
太尉執事 洵著書無他長 及言兵事 論古今形勢 至自比賈誼
所獻權書 雖古人已往成敗之迹 苟深曉其義 施之於今 無所不可
昨因請見 求進末議 太尉許諾 謹撰其說 言語朴直 非有驚世絶俗之談
甚高難行之論 太尉取其大綱 而無責其纖悉 蓋古者非用兵決勝之爲難
而養兵不用之可畏 今夫水激之山 放之海
決之爲溝塍 壅之爲沼沚 是天下之人能之 委江河 注淮泗
▒爲洪波 瀦爲大湖 萬世而不溢者 自禹之後 未之見也 夫兵者
聚天下不義之徒 授之以不仁之器 而敎之以殺人之事 夫惟天下之未安
盜賊之未殄 然後有以施其不義之心 用其不仁之器而行其殺人之事
當是之時 勇者無餘力 智者無餘謀 巧者無餘技
故其不義之心 變而爲忠 不仁之器 加之於不仁 而殺人之事
施之於當殺 及夫天下旣平 盜賊旣殄 不義之徒 聚而不散
勇者有餘力 則思以爲亂 智者有餘謀 則思以爲奸 巧者有餘技
則思以爲詐 於是天下之患 雜然出矣 蓋虎豹終月而不殺 則跳踉大叫以發其怒
蝮蝎終日而不螫 則噬齧草木以致其毒 其理固然
無足怪者 昔者劉項奮臂於草莽之間 秦焚無賴子弟 千百爲輩
爭起而應者 不可勝數 轉鬪五六年 天下厭兵 項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
方是時 分王諸將 改定律令 與天下休息 而韓信黥布之徒
相繼而起者七國 高祖死於介冑之間 而莫能止也 連延及於呂氏之禍
訖孝文而後定 是何起之易 而收之難也 劉項之情
初如決河 順流而下 誠有可喜 及其崩潰四出 放乎數百里之間
拱手而莫能救也 嗚呼不有聖人 何以善其後 太祖太宗
躬擐甲冑 跋涉險阻 以斬刈四方之蓬蒿 用兵數十年 謀臣猛將滿天下
一旦卷甲而休之 傳四世而天下無變 此何術也 荊楚九江之地
不分於諸將 而韓信黥布之徒 無以啓其心也 雖然天下無變
而兵久不用 則其不義之心 蓄而無所發 飽食優游 求逞於良民
觀其平居無事 出怨言以邀其上 一日有急 是非人得千金
不可使也 往年詔天下繕完城池 西川之事 洵實親見 凡郡縣之富民
擧而籍其名 得錢數百萬 以爲酒食饋餉之費 杵聲未絶
城輒隨壞 如此者數年而後定 卒事官吏相賀 卒徒相矜 若戰勝凱旋而待賞者
比來京師 遊阡陌間 其曹往往偶語無所諱忌
聞之土人 方春時橫不忍聞 蓋時五六月矣 會京師憂大水 鋤耰畚築
列於兩河之壖 縣官日費千萬 傳呼勞問之聲 不絶者數十里
猶且睊睊狼顧 莫肯效用 且夫內之如京師之所聞 外之如西川之所親見
天下之勢今何如也 御將者天子之事也 御兵者將之職也
天子者養尊而處優 樹恩而收名與天下爲喜樂者也 故其道不可以御兵
人臣執法而不求情 盡心而不求名 出死力以捍社稷
使天下之心繫於一人 而己不與焉 故御兵者人臣之事 不可以累天子也
今之所患 大臣好名而懼謗 好名則多樹私恩 懼謗則執法不堅
是以天下之兵 豪縱至此 而莫之或制也 頃者狄公在樞府
號爲寬厚愛人 狎昵士卒 得其歡心 而太尉適承其後 彼狄公者知御外之術
而不知治內之道 此邊將材也 古者兵在外愛將軍而忘天子
在內愛天子而忘將軍 愛將軍所以戰 愛天子所以守
狄公以其御外之心 而施諸其內 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爲治 或者以爲兵久驕不治
一旦繩以法 恐因以生亂 昔者郭子儀去河南
李光弼實代之 將至之日 張用濟斬於轅門 三軍股慄 夫以臨淮之悍
而代汾陽之長者 三軍之士 竦然如赤子之脫慈母之懷 而立乎嚴師之側
何亂之敢生 且夫天子者 天下之父母也 將相者
天下之師也 師雖嚴 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 將相雖厲天下不敢以咎其君
其勢然也 天子者 可以生人 可以殺人 故天下望其生
及其殺之也 天下曰 是天子殺之 故天子不可以多殺 人臣奉天子之法
雖多殺 天下無所歸怨 此先王所以威懷天下之術也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興久之道
而無幸一時之名 盡至公之心 而無卹三軍之多言
夫天子推深仁以結其心 太尉厲威武以振其惰 彼其思天子之深仁
則畏而不至於怨 思太尉之威武 則愛而不至於驕
君臣之體順 而畏愛之道立 非太尉吾誰望耶
上韓昭文論山陵書
昭文相公執事 洵本布衣書生 才無所長 相公不察而辱收之 使與百執事之末
平居思所以仰報盛德 而不獲其所 今者先帝新棄萬國
天子始親政事 當海內傾耳側目之秋 而相公實爲社稷柱石
莫先之臣 有百世不磨之功 伏惟相公將何以處之 古者天子卽位
天下之政 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之者 蓋漢昭卽位 休息百役
與天下更始 故其爲天子 曾未逾月 而恩澤下布於海內 竊惟當今之事
天下之所謂最急 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 輒敢以告於左右
竊見先帝以儉德臨天下 在位四十餘年 而宮室游觀 無所增加
幃薄器皿 弊陋而不易 天下稱頌 以爲文景之所不若 今一旦奄棄臣下
而有司迺欲以末世葬送無益之費 侵削先帝休息長養之民
掇取厚葬之名而遺之 以累其盛明 故洵以爲當今之議 莫若薄葬
竊聞頃者癸酉赦書旣出 郡縣無以賞兵 例皆貸錢於民 民之有錢者
皆莫肯自輸 於是有威之以刀鉅 驅之以笞箠 爲國結怨 僅而得之者
小民無知 不知與國同憂 方且狼顧而不寧 而山陵一
切配率之科 又以復下 計今不過秋冬之間 海內必將騷然 有不自聊賴之人
竊惟先帝平昔之所以愛惜百姓者 如此其深 而其所以檢身節儉者
如此其至也 推其平生之心 而計其旣歿之意 則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
亦已明矣 而臣下乃獨爲此過當逾禮之費
以拂戾其平生之意 竊所不取也 且使今府庫之中 財用有餘 一
物不取於民 盡公力而爲之 以稱遂臣子不忍之心 猶且獲譏於聖人
況夫空虛無有 一金以上 非取於民則不獲 而冒行不顧 以徇近世失中之禮
亦已惑矣 然議者必將以爲古者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以天下之大 而不足於先帝之葬 於人情有所不順 洵亦以爲不然
使今儉葬而用墨子之說 則是過也 不廢先王之禮 而去近世無益之費
是不過矣 子思曰 三日而殯 凡附於身者 必誠必信
勿之有悔焉耳矣 三月而葬 凡附於棺者 必誠必信 勿之有悔焉耳矣
古之人所由以盡其誠信者 不敢有略而 而外是者則略之
昔者華元厚葬其君 子子以爲不臣 漢文葬於霸陵 木不改列
藏無金玉 天下以爲聖明 而後世安於泰山 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議
上以遂先帝恭儉之誠 下以紓百姓目前之患 內以解華元不臣之譏
而萬世之後 以固山陵不拔之安 洵竊觀古者厚葬之由
未有非其時君之不達欲以金而厚其親於地下 而其臣下不能禁止
僶俛而從之者 未有如今日之事 太后至明 天子至聖 而有司信近世之禮
而遂爲之者 是可深惜也 且夫相公旣已立不世之功矣
而何愛一時之勞 而無所建明 洵恐世之淸議 將有任其責者 如曰詔敕已行
制度已定 雖知不便而不可復改 則此又過矣 蓋唐太宗之葬高祖也
欲爲九丈之墳 而用漢氏長陵之制 百事務從豐厚
及羣臣建議以爲不可 於是改從光武之陵 高不過六丈 而每事儉約
夫君子之爲政 與其坐視百姓之艱難 而重改令之非 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
不勝區區之心 敢輒以告 惟恕其狂易之誅
幸甚幸甚
禮論
夫人之情 安於其所常爲 無故而變其俗 則其勢必不從 聖人之始作禮也
不因其勢之可以危亡困辱之者以厭服其心 而徒欲使之輕去其舊
而樂就吾法不能也 故無故而使之事君 無故而使之事父
無故而使之事兄 彼其初 非如今之人知君父兄之不事則不可也
而遂翻然以從我者 吾以恥厭服其心也 彼爲吾君 彼爲吾父
彼爲吾兄 聖人曰 彼爲吾君父兄 何以異於我 於是坐其君與其父
以及其兄 而己立於其旁 且俛首屈膝於其前 以爲禮而謂之拜
率天下之人 而使之拜其君父兄 夫無故而使之拜其君 無故而使之拜其父
無故而使之拜其兄 則天下之人 將復嗤笑以爲迂怪而不從
而君父兄又不可以不得其臣子弟之拜 而徒爲其君父兄
於是聖人者 又有術焉 以厭服其心 而使之肯拜其君父兄 然則聖人者果何術也
恥之而已 古之聖人 將欲以禮治天下之民 故先自治其身
使天下皆信其言 曰此人也其言如是 是必不可不如是也
故聖人曰 天下有不拜其君父兄者 吾不與之齒 而天下之人亦曰
彼將不與我齒也 於是相率以拜其君父兄 以求齒於聖人
雖然彼聖人者 必欲天下之拜其君父兄何也 其微權也 彼爲吾君
彼爲吾父 彼爲吾兄 聖人之拜不用於世 吾與之皆坐於此 皆立於此
比肩而行於此 無以異也 吾一旦而怒 奮手擧挺而搏逐之可也
何則彼其心常以爲吾儕也 不見其異於吾也 聖人知人之安於逸而苦於勞
故使貴者逸而賤者勞 且又知坐之爲逸 而立且拜者之爲勞也
故擧其君父兄坐之於上 而使之立且拜於下 明日彼將有怒作於心者
徐而自思之 必曰 此吾嚮之所坐而拜之 且立於其下者也
聖人固使之逸而使吾勞 是賤於彼也 奮手擧挺以搏逐之
吾心不安焉 刻木而爲人 朝夕而拜之 他日析之以爲薪
而猶且忌之 彼其始木焉已 拜之猶且不敢以爲薪 故聖人以其微權
而使天下尊其君父兄 而權者又不可以告人 故先之以恥 嗚呼其事如此
然後君父兄 得以安其尊而至於今 今之匹夫匹婦
莫不知拜其君父兄 乃曰 拜起坐立禮之末也 不知聖人其始之敎民拜起坐立
如此其勞也 此聖人之所慮而作易 以神其敎也
易論
聖人之道 得禮而信 得易而尊 信之而不可廢 尊之而不敢廢
故聖人之道所以不廢者 禮爲之明 而易爲之幽也 生民之初 無貴賤
無尊卑 無長幼 不耕而不饑 不蠶而不寒 故其民逸 民之苦勞而樂逸也
若水之走下 而聖人者 獨爲之君臣 而使天下貴役賤
爲之父子 而使天下尊役卑 爲之兄弟 而使天下長役幼
蠶而後衣 耕而後食 率天下而勞之 一聖人之力 固非足以勝天下之民之衆
而其所以能奪其樂 而易之以其所苦 而天下之民
亦遂肯棄逸而卽勞 欣然戴之以爲君師 而遵蹈其法制者 禮則使然也
聖人之始作禮也 其說曰 天下無貴賤 無尊卑 無長幼
是人之相殺無已也 不耕而食鳥獸之肉 不蠶而衣鳥獸之皮 是鳥獸與人相食無已也
有貴賤 有尊卑 有長幼 則人不相殺 食吾之所耕
而衣吾之所蠶 則鳥獸與人不相食 人之好生也甚於逸
而惡死也甚於勞 聖人奪其逸死 而與之勞生 此雖三尺豎子 知所趨避矣
故其道之所以信於天下 而不可廢者 禮爲之明也 雖然明則易達
易達則褻 褻則易廢 聖人懼其道之廢 而天下復於亂也
然後作易 觀天地之象以爲爻 通陰陽之變以爲卦 考鬼神之情以爲辭
探之茫茫 索之冥冥 童而習之 白首而不得其源
故天下視聖人 如神之幽 如天之高 尊其人而其敎亦隨而尊 故其道之所以尊於天下
而不敢廢者 易爲之幽也 凡人之所以見信者
以其中無所不可測者也 人之所以獲尊者 以其中有所不可窺者也
是以禮無所不可測 而易有所不可窺 故天下之人 信聖人之道而尊之
不然則易者豈聖人務爲新奇袐怪 以誇後世邪 聖人不因天下之至神
則無所施其敎 卜筮者 天下之至神也 而卜者
聽乎天而人不預焉者也 筮者 決之天而營之人者也 龜 漫而無理者也
灼荊而鑽之 方功義弓 惟其所爲而人何預焉 聖人曰
是純乎天技耳 技何所施吾敎 於是取筮 夫筮之所以或爲陽 或爲陰者
必自分而爲二 始掛一 吾知其爲一而掛之也 揲之以四
吾知其爲四而揲之也 歸奇於扐 吾知其爲一爲二爲三爲四而歸之也
人也 分而爲二 吾不知其爲幾而分之也 聖人曰 是天人參焉道也
道有所施吾敎矣 於是因而作易 以神天下之耳目 而其道遂尊而不廢
此聖人用其機權 以持天下之心 而濟其道於無窮也
樂論
禮之始作也 難而易行 旣行也 易而難久 天下未知君之爲君
父之爲父 兄之爲兄 而聖人爲之君父兄 天下未有以異其君父兄
而聖人爲之拜起坐立 天下未肯靡然以從我拜起坐立 而聖人身先之以恥
嗚呼 其亦難矣 天下惡夫死也久矣 聖人招之曰 來
吾生爾 旣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 天下之人 視其嚮也如此之危
而今也如此之安 則宜何從 故當其時 雖難而易行 旣行也
天下之人視君父兄 如頭足之不待別白而後識 視拜起坐立 如寢食之不待告語而後從事
雖然百人從之 一人不從 則其勢不得遽至乎死
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無禮而死 而見其今之無禮而不至乎死也
則曰 聖人欺我 故當其時 雖易而歎久 嗚呼 聖人之所恃以勝天下之勞逸者
獨有死生之說耳 死生之說不信於天下 則勞逸之說將出而勝之
勞逸之說勝 則天人之權去矣 酒有鴆 肉有堇
然後人不敢飮食 藥可以生死 然後人不以苦口爲諱 去其鴆徹其堇
則酒肉之權固勝於藥 聖人之始作禮也 其亦逆知其勢之將必如此也
曰 告人以誠 而後人信之 幸今之時 吾之所以告人者
其理誠然 而其事亦然 故人以爲信 吾知其理 而天下之人知其事
事有不必然者 則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 此告語之所不及也
告語之所不及 必有以陰驅而潛率之 於是觀之天地之間
得其至神之機 而竊之以爲樂 雨吾見其所以濕萬物也 日吾見其所以燥萬物也
風吾見其所以動萬物也 隱隱谹谹而謂之雷者
彼何用也 陰凝而不散 物蹙而不遂 雨之所不能濕 日之所不能燥
風之所不能動 雷一震焉而凝者散 蹙者遂 曰雨者 曰日者
曰風者 以形用 曰雷者 以神用 用莫神於聲 故聖人因聲以爲樂
爲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禮也 禮之所不及而樂及焉 正聲入乎耳
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 則禮者固吾心之所有也 而聖人之說又何從而不信乎
詩論
人之嗜欲 好之有甚於生 而憤憾怨怒 有不顧其死 於是禮之權又窮
禮之法曰 好色不可爲也 爲人臣 爲人子 爲人弟 不可以有怨於其君父兄也
使天下之人 皆不好色 皆不怨其君父兄
夫豈不善 使人之情 皆泊然而無思 和易而優柔 以從事於此
則天下固亦大治 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 好色之心 敺諸其中 是非不平之氣
攻諸其外 炎炎而生 不顧利害 趨死而後已 噫禮之權
止於死生 天下之事 不至乎可以博生者 則人不敢觸死以違吾法
今也人之好色 與人之是非不平之心 勃然而發於中 以爲可以博生也
而先以死自處其身 則死生之機固已去矣 死生之機去
則禮爲無權 區區擧無權之禮 以强人之所不能 則亂益甚而禮益敗
今吾告人曰 必無好色 必無怨而君父兄 彼將遂從吾言
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耶 將不能也 彼旣已不能純用吾法
將遂大棄而不顧吾法 旣已大棄而不顧 則人之好色與怨其君父兄之心
將遂蕩然無所隔限 而易內竊妻之變 與弑其君父兄之禍
必反公行於天下 聖人憂焉曰 禁人之好色而至於淫 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於叛
患生於責人太詳 好色之不絶而怨之不禁 則彼將反不至於亂
故聖人之道 嚴於禮而通於詩 禮曰 必無好色
必無怨而君父兄 詩曰 好色而不至於淫 怨而君父兄 而無至於叛
嚴以待天下之賢人 通以全天下之中人 吾觀國風婉孌柔媚
而卒守以正 好色而不至於淫者也 小雅悲傷詬讟 而君臣之情
卒不忍去 怨而不至於叛者也 故天下觀之曰 聖人固許我以好色
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 許我以好色 不淫可也 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
則彼雖以虐遇我 我明譏而明怨之 使天下明知之 則吾之怨亦得當焉
不叛可也 夫背聖人之法 而自棄於淫叛之地者
非斷不能也 斷之始 生於不勝 人不自勝其忿 然後忍棄其身
故詩之敎 不使人之情至於不勝也 夫橋之所以爲安於舟者 以有橋而言也
水潦大至 橋必解而舟不至於必敗 故舟者所以濟橋之所不及也
吁禮之權 窮於易達而有易焉 窮於後世之不信而有樂焉
窮於彊人而有詩焉 吁聖人之慮事也蓋詳
書論
風俗之變 聖人爲之也 聖人因風俗之變而用其權 聖人之權用於當世
而風俗之變益甚 以至於不可復反 幸而又有聖人焉 承其後而繼之
則天下可以復治 不幸其後無聖人 其變窮而無所復入
則已矣 昔者吾嘗欲觀古之變 而不可得也 於詩見商與周焉 而不詳
及今觀書 然後見堯舜之時 與三代之相變 如此之極也
自堯而至於商 其變也 皆得聖人而承之 故無憂 至於周而天下之變窮矣
忠之變而入於質 質之變而無於文 其勢便也 及夫文之變而又欲反之於忠也
是猶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 人之喜文 而惡質與忠也
猶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 彼其始未嘗文焉 故忠質而不辭
今吾日食之以太牢 而欲使之復茹其菽哉 嗚呼其後無聖人
其變窮而無所復入則已矣 周之後而無王焉固也 其始之制其風俗也
固不容爲其後者計也 而又適不値乎聖人 固也後之無王者也
當堯之時 擧天下而授之舜 舜得堯之天下 而又授之禹
方堯之未授天下於舜也 天下未嘗聞有如此之事 度其當時之民
莫不以爲大怪也 然則舜與禹也 受而居之 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
而其祖宗旣已爲之 累數十世者 未嘗與其民道其所以當得天下之故也
又未嘗悅之以利 而間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也 其意以爲天下之民
以我爲當在此位也 則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 譽己以固之也
湯之伐桀也 囂囂然數其罪而以告人 如曰彼有罪 我伐之宜也
旣又懼天下之民 不己悅也 則又囂囂然以言柔之曰 萬方有罪
在予一人 予一人有罪 無以爾萬方 如曰我如是而爲爾之君
爾可以許我焉爾 吁亦旣薄矣 至於武王 而又自言其先祖父皆有顯功
旣已受命而死 其大業不克終 今我奉承其志 擧兵而東征
東國之士女 束帛以迎我 紂之兵 倒戈以納我 吁又甚矣 如曰吾家之當爲天子久矣
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 伊尹之在商也
如周公之在周也 伊尹攝位三年 而無一言以自解 周公爲之紛紛乎
急於自疏其非簒也 夫固由風俗之變而後用其權 權用而風俗成
吾安坐而鎭之 夫孰知風俗之變而不復反也
春秋論
賞罰者天下之公也 是非者一人之私也 位之所在 則聖人以其權爲天下之公
而天下以懲以勸 道之所在 則聖人以其權爲一人之私
而天下以榮以辱 周之衰也 位不在夫子而道在焉 夫子以其權是非天下可也
而春秋賞人之功 赦人之罪 去人之族 絶人之國
貶人之爵 諸侯而或書其名 大夫而或書其字 不惟其法 惟其意
不徒曰此是此非 而賞罰如焉 則夫子固曰 我可以賞罰人矣
賞罰人者 天子諸侯事也 夫子病天下之諸侯大夫 僭天子諸侯之事
而作春秋 而己則爲之 其何以責天下 位公也 道私也
私不勝公 則道不勝位 位之權 得以賞罰 而道之權 不過於是非
道在我矣 而不得爲有位者之事 則天下皆曰 是道不可僭也如此
不然 天下其誰不曰道在我 則是道者位之賊也 曰 夫子豈誠賞罰之耶
徒曰賞罰之耳 庸何傷 曰 我非君也 非吏也
執塗之人而告之曰 某爲善 某無惡 可也 繼之曰 某爲善 吾賞之
某無惡 吾誅之 曰人有不笑我者乎 夫子之賞罰何以異此
然則何足以爲夫子 何足以爲春秋 曰 夫子之作春秋也 非曰孔氏之書也
又非曰我之作也 賞罰之權 不以自與也 曰此魯之書也
魯作之也 有善而賞之 曰魯賞之也 有惡而罰之 曰魯罰之也
何以知之 曰 夫子繫易謂之繫辭 言孝謂之孝經 皆自名之
則夫子私之也 而春秋者 魯之所以名史 而夫子託焉 則夫子公之也
公之以魯史之名 則賞罰之權固在魯矣 春秋之賞罰 自魯而及於天下
天子之權也 魯之賞罰不出境 而以天子之權與之何也
曰 天子之權在周 夫子不得已而以與魯也 武王之崩也 天子之位
當在成王 成王幼 周公以爲天下不可以無賞罰 故不得已而攝天子之位
以賞罰天下 以存周室 周之東遷也 天子之權
當在平王 平王昏亂 故夫子亦曰 天下不可以無賞罰 而魯周公之國也
居魯之地者 宜如周公 不得已而假天子之權 以賞罰天下
以尊周室 故以天子之權與之也 然則假天子之權 宜如何
曰 如齊桓晉文可也 夫子欲魯如齊桓晉文 而不遂以天子之權
與齊晉者何也 齊桓晉文 陽爲尊周 而實欲富彊其國 故夫子與其事
而不與其心 周公心存王室 雖其子孫不能繼 而夫子思周公
而許其假天子之權 以賞罰天下 其意曰 有周公之心 然後可以行桓文之事
此其所以不與齊晉而與魯也 夫子亦知魯君之才
不足以行周公之事矣 顧其心以爲今之天下無周公 故至此 是故以天子之權與其子孫
所以見思周公之意也 吾觀春秋之法 皆周公之法
而又詳內而略外 此其意欲魯法周公之所爲 且先自治而後治人也明矣
夫子歎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而田常弑其君 則沐浴而討
然則天子之權 夫子固明以與魯也 子貢之徒不達夫子之意
續經而書孔兵卒 夫子旣告老矣 太夫告老而卒不書 而夫子獨書
夫子作春秋 以公天下 而豈私一孔兵哉 嗚呼夫子以爲魯國之書
而子貢之徒以爲孔氏之書也歟 遷固之史 有是非而無賞罰 彼亦史臣之體宜爾也
後之效夫子作春秋者 吾惑焉 春秋有天子之權
天下有君則春秋不當作 天下無君則天子之權 吾不知其誰與 天下之人
烏有如周公之後之可與者 與之而不得其人則亂 不與人而自與則僭
不與人不自與 而無所與則散 嗚呼後之春秋 亂耶
散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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